陆照旋坦然回望,轻声道,“那么,我就是这个结局。”
***
莲池清净,大若岩寂寂,任山海境中过客来去,仿佛置身事外,沉静无声,不受尘俗纷扰。
然而这数百载寂寂之地,却忽地被人打破沉静。
莲池漾开清波,任人踏水而来。
天光波影中,她似乎是仙姬神女游戏红尘,盈盈然不似此间人。
陆照旋挽袖,微微躬身,于那无数菡萏之中,伸手去摘其中一支半沉于水中。她五指修长莹然,恰与那水面上一点朱色相合,于天光下衬出十分美感来。
指尖点在莲瓣上时,忽地冷光一闪,那浸在水中的白莲猛然疯长,转瞬便张开所有莲瓣朝她拥来,似要将她吞下。
陆照旋抽手去迎,手伸到一半,却忽地顿在那里,似乎无法完成这简单之极的动作。
黑影缠绵,化为一道朦胧身形,附在她背后,似轻拥入怀,竟慢慢融入。
不甘、恨意、追求、失望,伴着无穷戾气一齐涌上心头。
在这无边戾气中,除却所有最激烈的,隐藏在最深处的,是浓浓的恐惧与惶惑。千年过往、千年挣扎如潮,浪起涛翻,似要将她淹没在其中,永远难以挣脱。
陆照旋轻叹一声,顶上灵光一闪,黑影乍然成空。
而她继续伸手,慢条斯理地将那混朱白莲摁回了水中,赢得一声大喊,“你的心魔明明……”
“我的心魔就是我,你与我一起算计我?”
陆照旋微微一笑,沉入水中。
第88章 鬼府震荡,道统难衍
阳世之外, 鬼府之中。
明叙涯轻轻晃了晃手中茶盏,将其中茶水稍稍泼出些,唯余下半杯, 也不喝,只是拿在手中把玩, “算来,你入鬼府似乎已有近两千年了,世事当真如白驹过隙。”
“帝君说的是。”谢镜怜恭立,温顺应声。
“算来, 陆照旋于山海境中也闭关了两百年。”明叙涯意味不明,轻声道,“两百年, 没人去打搅, 什么都不缺,若还未晋升问元,那未免也太废物了些。”
谢镜怜心下暗惊,压住心绪,抬头去望明叙涯神情, 只能望见后者略显渺远散漫的目光,似乎在想些什么足以堪称遥远的事, 也许是时间上的遥远,也可能是距离上的遥远。
他的心绪,不在眼前。
明叙涯说这话……究竟是什么用意?难道是嫌弃陆照旋晋升问元耗时太久,耽误他什么功夫, 十分不满,甚至令他想要除掉陆照旋?
无论怎么说,陆照旋都是明叙涯筹谋多年的棋子, 如今长久苦心就要兑现,想来还不止于此吧?
“帝君,其实阿陆已经出关,成功晋升问元了。”谢镜怜一边思索着,一边轻声说道。
明叙涯晃着茶盏的手顿住了。
他并未说话,只是静静地望着谢镜怜,而这凝视本身便是无穷的压力。
他当然不会信筹谋多年对付他的谢镜怜会在胜利在望的时候忽然倒戈,莫名其妙地背叛陆照旋、泄露她的消息。
那么,谢镜怜究竟为何要说这话,便值得细思了。
“这是年道君示意我透露给您的。”谢镜怜也不指望明叙涯会信她,沉静无比,“至于此言是真是假,年道君究竟有何用意,是否希望您信,我便全然不知了。”
明叙涯凝视了她一会儿。
两千年,足以让一个修士从空怀仇恨却温顺无心机,变得冷酷决断又胆气过人。两千年,谢镜怜从普通游魂,一路走到蜕凡,少不了他的扶持,也少不了她的手段。这两千年匆匆而过,也许仍相似的只有这温顺的姿态。
什么都变了。
年玖让她传递这个消息,也许是试探,也许是算计,也许只是虚晃一枪。也许陆照旋其实还未出关,也许她确实晋升问元了……
“多谢告知。”他平淡地笑了笑,以一种谢镜怜浑然陌生的姿态,近乎谦谦君子地应下这个消息,“想来,也确实到时候了。”
他似乎在说陆照旋的出关,又好似别有所指,神情透着豁然开朗的了然。
风起于野萍,呼啸怒号,自阿鼻大地狱与黑绳大地狱而起,席卷而出,侵入整个鬼府。死气沉沉,戾气烈烈,阴风起,万鬼嚎哭,昏昏惨惨,凄厉阴森。
隆隆之声叠起,轰鸣不绝于耳,几乎引得整个鬼府震颤。
这是年玖与宁怀素按约动手,针对整个鬼府逼宫明叙涯。两位问元道君联手,又有谢镜怜里应外合,若再激烈些,甚至会令鬼府震荡至万鬼消散。
倘若明叙涯不愿出面,或者干脆遁走,那年玖与宁怀素未必做不出令鬼府成空的事。到了那个地步,无论明叙涯道器是否圆满,都会为之大大受损,而若想重回圆满,则要重新立道统。
从头开始立道统倒很容易,但想让道统走到如鬼府如今这般地步,却难得很。
问元道君突破蜕凡后,有许多卡在这一步,筹谋数万年也不见功成。往往是他们刚刚立起一方道统,稍有发展,三万年玄元之战便起,纷扰来去,等玄元之战结束后,新立的道统又给打回原形。
三万年,对于一个道统来说,太短了,在背后问元祖师不能直接插手的情况下,就好像幼童难敌壮汉一般,在其余传承久远、历史悠长的道统面前,几无还手之力。
玄元之争是十洲五岛传承多年默认的规矩,也是其他问元修士牵制新晋问元的绝佳机会,倘若有新晋问元不顾身份亲自下场,立时便会被其余问元道君教做人。
而今所有门下繁盛的问元道君,没有哪个不是在这重重阻挠下强势而行,最终挣下一方道统的。
立道统易,衍道统难,不然,当初慎苍舟也不至于为旁人所不敢为、开辟山海境、升格沧海岛,最终以此达到道器圆满。
可以说,兆花阴的一句话,点拨了他,也成就了他,为他省去许多无用功,另辟蹊径,成就道器。
两相对比,明叙涯算是捡了个大便宜。他踩着兆花阴登上问元之位,也继承了兆花阴留下的道统,不需为此反复苦心、重重算计,与其余问元道君相比,甚至是轻而易举地道器圆满。
到了问元道君这个层次,也唯有道统、道器的威胁最为致命,除非当真是必死之局,否则绝不会置之不理。
而对于问元修士来说,又能有什么算得上必死之局?
明叙涯若是不现身保住鬼府,则道器受损,实力稍有下降且不提,只说陆照旋,她已晋升问元,必然要取他性命,而年玖与宁怀素虎视眈眈,他逃得了一次,未必有第二次,何必平白令道器受损?
但若明叙涯当真发疯,不管不顾而去……那鬼府无数阴魂,又何其无辜?问元的争端激烈,又关他们什么事?
饶是早有预料、甚至亲身参与谋划,但事情一步步发生,谢镜怜还是心神一颤,不由明叙涯望去。
后者神色平静,唯有唇角一点点染上笑意,最终化为一个浓烈到极致的笑容。他轻声问道,“谢镜怜,动辄拿无数阴魂的存灭为筹码,这感觉好不好?”
这笑容是这样温和,还带着点近乎天真的好奇,这一瞬间明叙涯甚至不像是明叙涯,而更像是一个纯真的陌生人,当真期待这问题的答案。然而在这好奇之下,是不加掩盖的浓烈恶意。
这一刻,谢镜怜看着他,真切地感受到,问元,是另一个世界。
问元之下,俱是蝼蚁,来来去去,只在这棋盘上反复挣扎,生灭由人。
无论是明叙涯、年玖还是宁怀素,任他们态度再温和、姿态再平易、传道再尽心,与这匆匆俗世也终究不是一个世界的。饶是她已是蜕凡修为,可寿元不过一万载,在长生久视者面前,与蜉蝣又能有什么本质的区别呢?
问元说来未超脱这方世界,可对于其他人来说,已是另一种存在了。无论他们是恼怒、亲切、多番相助,都只是出于需要。
仅仅是需要。
这个截然不同的世界、俯视众生的世界,明叙涯、年玖、宁怀素早已习惯,或许陆照旋在踏入问元的那一颗也已习惯。
而谢镜怜……还没有。
她沉默着,朝明叙涯淡淡一笑,“我是局外人,不敢置评,到底好不好,要帝君说了算。”
作为问元修士互相减损道器的牺牲品,三万年一度的玄元之争又何其残酷?力弱者任由强者摆布,又是否残酷呢?
待谢镜怜真正有能力摆布时,才有资格评判。尚未晋升问元时,任她如何作想,也只不过是个稍有些分量的棋子,一样为人摆布,无论她究竟怎么做、怎么想,其实结果都是一样的。
“兆旋若听见你这话,必然十分欣慰。”明叙涯以非同寻常的柔和姿态望着她,和声道,“是什么身份就忧心什么事,泥菩萨过河不去怜他人难以保身,比起两千年前那个天真到愚蠢的小女孩,你真正成长了。”
他声线从未有过的柔和,周遭却是波澜倒卷,似世界撕开一个口子,张牙舞爪地要将谢镜怜捉去,吞噬在茫茫晦暗中。
这不是撕裂虚空,倒更像是什么注定要毁灭、撕碎、吞噬一切的东西,也许其他问元修士见了,会立时反应过来这究竟是什么,然而作为蜕凡修士,她还未到一眼道破的地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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