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户人家只有两个人,母亲跟儿子。
根据它躲在鸡窝里数天的观察,它知道这家人姓朱,母亲管儿子叫小宝。
小宝已经十五六岁,是个屁股上长了钉子的家伙,在家里是坐不住的,成天早出晚归,小部分时间拿来做零工,大部分时间用来游手好闲。
他的母亲就勤快多了,家里家外都是一把好手,连养出来的鸡都比别人家的壮实。
她做饭应该也很好吃,因为每到饭点,院子里就会弥漫着浓浓的香味。
可是,小宝很少跟她一起吃饭。即便他在家,只要母亲喊他吃饭,他一定是很不耐烦地应一声,然后胡乱吃几口又出门了。
她喜欢折纸,折了许多花草与动物,她把最满意的小猪摆在儿子的房里,因为小宝是属猪的,然而有一天小宝出门,鞋子上不知哪里沾了泥,顺手便拿过桌子上的纸猪当了擦鞋布。
她见了,也没多说什么,儿子走后,她把那已成一团污糟的东西捡起来,小心展开,那又皱又脏的纸背后,是歪歪扭扭的“小宝平安喜乐”六个字。
她把这张纸叠好,收进了柜子的角落里。
她最近在学写字,跟隔壁教书的刘先生学的,这是她第一次完全靠自己写完整的六个字。
它怎么知道的?笑,是她蹲在鸡窝前,一边洒谷壳一边说的。
她学会折梅花了,她今天在街上遇到好久没见的儿时旧友了,她去卖鸡蛋时不小心打碎了两个……所有琐碎或者不太琐碎的事,她都会在鸡窝前说个不停。
事实就是如此,她跟儿子一天里说的话,还没有她跟她养的鸡说得多。
小宝总是很忙的样子,母亲让他天冷加衣,他说知道了知道了,让他出门小心,他也说知道了知道了,想跟他聊会儿天,他不是忙着出门找朋友玩耍,便是躲到房间里玩蛐蛐儿。
她有时候也会对着儿子的背影叹气,但很快又没事了,自言自语,年轻人嘛,总要忙自己的事。
它选择继续留在鸡窝里,直到小鸡雏们脱下茸毛换成了羽毛,它还是老样子。
她再粗心大意,也发现鸡窝里这只异类了。
它扑了扑翅膀,准备飞走。
“你不是鸡啊……”她蹲在鸡窝里,诧异的眼神里并没有恶意,“没见过你这样的雀鸟呢,是受伤了落到我家?还是迷路了?”
它啾啾叫了两声。
“看你这么小,只怕是跟父母走散了,自己又没力气飞回去吧。”她想象着它的经历,伸出手指去摸了摸它的头顶,“你不嫌弃我家鸡窝的话,就留下吧,长大了再飞去找爹娘。你要有事,爹娘多伤心呀。”
它想了想,收起了翅膀,也暂时收起了离开的心。没什么理由,就是觉得可以留下。
从此,洒进来的食物里,除了谷壳,还会有些小米粒,那是她给它的优待。
而它能给她的最好的回报,就是静静地听她说那些她儿子没有耐心听的话。
其实她讲得也不是那么无聊啊,天文地理,家长里短都有,有些事情还蛮有趣的。
可惜小宝并不愿意给她太多时间,他心里有更重要的事。
那年初夏,小宝决然离开了家,他说他要去军队里了,他要为自己的国家与皇帝立下战功,收复山河,他要去更广阔的天地。
她知道自己是拦不住他的。
小宝带着对战争最美好的憧憬离开了,身后母亲的身影还未消失,他仿佛已经看到自己披甲上阵,大胜而归。
只是他从不知道,战场是跟美好无关的。
他也不知道,自他离开后,他的母亲突然像是老了十岁,也不知道她开始不分昼夜地折乌龟,因为她不知从哪里听来,只要折满九百九十九只乌龟,远行的亲人就能平安归来。
可是,九百九十九只乌龟折好了,小宝还是没有任何消息。她托人打听前线的消息,都说我军局势不好。
许多个晚上,它都看见她的窗户会一直亮到天明。
在这个夏天最热的那晚,它飞走了。
找人对它而言并不难,即便是血流成河的战场上,难的是……找到的人已经死了。
它在一堆无人收敛的尸体里发现了小宝。他还睁着眼,表情定格在惊恐与不解之间。
它轻轻落在他身上,天上,小半牙月亮慢慢从乌云后探出头来……
第18章 漱金9
火盆里的火燃尽了,直到最后,朱小宝也没有把那只纸鸟投进去。
“你这么做,基本就是找死。”叶逢君面无表情地看着他,“‘复活’一个死去的人,是你这样老迈的妖怪无法承担的。”
朱小宝笑了:“你看出我老啦?”
“你吐的金子越来越少了吧。”叶逢君道,“并且你最近几年吐出来的金子带着红光,那是你血气将尽的预兆。”
朱小宝耸耸肩:“我曾以为妖怪是唯一能逃脱时间的存在,结果也不是啊。”
“朱大娘于你,并无感天动地之大恩德,我不理解你的做法。”叶逢君直言。
“‘不服辟寒金,哪得君王心。不服避寒钿,哪得君王怜。’”他看着手里的纸鸟,“你可曾听过这样的传言?”
叶逢君不语。
“我曾以为只要我不断给人类金子,他们就会开心。那些皇宫里的女人,为了争抢用辟寒金打造的首饰,甚至闹出了人命。可最后,她们还是在绝望里死去了,跟那个覆灭的帝国一样。
我也给过别人金子,但结果也是一样。他们忙着去争去抢,根本没有时间去开心。”
朱小宝站起来,轻叹一声:“在许多古书里,都说我是给人带来欢乐的吉祥之物,可我自己越发觉得,我不过是个带来争端的妖怪罢了。”
他顿了顿,转头看向朱大娘的墓碑:“直到我住进朱家,遇见了她,才发现给不给金子并不要紧。她想要的,不过是朱小宝能坐下来陪她说会儿话,折折纸,在她还能吃能动的时候,带她去想去的地方走走。”
暮色渐沉,几片零星雪花飞旋而下。
在又一次长时间的沉默后,叶逢君忽然道:“谁说金子不要紧,在我这儿挺好使的。”
朱小宝笑了:“只是叶老板要价也确实太高了。”
“物有所值。”叶逢君理直气壮,“不过,也只有你这样的蠢货会拿黄金来买折纸。”
“我不蠢。”朱小宝纠正,“我买回来的东西,远比我付给你的值钱。你没有看到我娘学会折你那款蝴蝶时高兴的样子。一个人真正开心的时候,笑容会发光的。”
他是没看到,不过眼前却浮现出母子二人在阳光或者灯下研究折纸的场面,多平常呀,一丝亮点都没有,但也许,这正是让他觉得他们什么都不缺的根本原因?
能在活着的时候,快乐地活着,比什么都要紧。
叶逢君抬头,雪花渐渐多了。
“蜀地少有落雪,我也是运气好呢。”朱小宝伸出手,接住触手即融的雪花,“叶老板,第一次见到你,我便觉得你不是寻常人。可惜我修行不够,也看不出什么端倪。能告诉我你究竟是何方神圣么?”
叶逢君想了想,说:“我只是个重新开始生活的人。别的,都不重要。”
“这个回答真好。” 朱小宝笑笑,“虽然我看不穿你的身份,还被你吊打过,但我一点都不讨厌你。谢谢你。”
“没有人会讨厌我。”他一本正经道。
朱小宝摇头一笑:“最后一件事要拜托你。”他指着自己,“请代我安葬朱小宝。”
他一怔,旋即点点头。
“多给他烧些纸钱吧。”
“嗯。”
“还有元宝。”
“嗯。”
“他未娶亲,要不再烧个好看的姑娘给他?”
“你不要觉得我现在不敢再吊打你。”
第19章 漱金10
桃夭看着叶逢君捧出来的盒子,一只毛色明黄的小鸟伏在里头的软垫上,与小鸡雏一般大小,半眯着眼睛,呼吸平和缓慢。
“然州幻明山,有飞鸟如雀大,羽明黄,声婉转,能吐金屑,故称漱金,世人皆以此鸟为吉。”桃夭啧啧摇头,“可惜了啊。”
叶逢君眉头一皱:“你不要跟我说你也没法子。”
“我能有什么法子!”桃夭挠了挠漱金鸟的脑袋,“它并没有病,只是太老了。原本它得了机缘修成了妖,活个几千年是没有问题的,谁让它突发奇想,附身死尸,能撑过七年已是走了大运。你还是给它把香蜡纸钱准备好吧。”
她抬头,拍拍叶逢君的肩膀:“行了,你也不吃亏。人家把生命中最后的金子都给你了。”
说罢,她对捂着肚子窝在一旁的磨牙道:“走啦!”
磨牙苦着一张脸,嘴唇都白了,怀里的滚滚也张着嘴哈气,舌头都掉出来一半。
也是可怜,一盏茶工夫,两个家伙大概去了五六次茅厕。
“解……药……”磨牙朝叶逢君伸出发抖的手,滚滚也学着他的样子,伸出一只爪子。
小和尚跟狐狸的倒霉样子完全没有触动叶逢君,他完全无视他们,只挡住桃夭的去路:“身为桃都鬼医,你不会没有办法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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