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微诧异。
听他这话的意思,竟是知道布阵之人的身份?先生的存在,夙天纵就是慕容鲲的事,莫非苏印心中清楚……
见她不说话,苏印拾起先前滚落的笔,沾了沾墨,“慕容鲲修道百年,他的肉身与普通人怎会一样。”
即便烧成了焦尸,又如何瞒得过苏印。
君微完全没有想到,沣帝从始至终都知道亡国储君尚在人世!
苏印低头,在纸上慢慢写着什么,并不再看她。
君微回头,看了阎煌一眼。
他回个眼神给她。
“……他是我家先生,”君微终究没有和盘托出,“我是琅山仙草修成的妖,是先生养我长大,教我成人。”
苏印终于抬眸,眼底有恍然明了,“他竟……”按常曦的容貌亲手雕琢了小妖怪。
君微不敢回看他,生怕露了端倪。
“他,”苏印苦笑,“倒是将你教得很好。”
无人应答。
直到阎煌打破沉默,“事不宜迟。我带她把‘引子’给找出来。”
苏印深深地看了儿子一眼,颔首。
阎煌牵起君微的手,刚往殿门口走了几步,就听见身后沣帝略显苍老的声音,问:“你的友人,她叫什么名字?”
君微本以为大狐狸不会回答,没想到他竟头也没回地吐出两个字来,“君微。”
说罢,拉着她的手飞快地离开了勤政殿。
殿内再度陷入极度的寂静之中,烛火被夜风吹得摇摇曳曳,照亮了苏印面前的那方纸。
被墨水印染的纸上,赫然写满了同一个名字。
常曦。
*** ***
君微被阎煌牵着,一口气走出老远才停下。
他回头,长眸幽暗,“你不必把他放在心上,今次之后我便带你离开皇宫,日后必不会让你受他半分气。”
君微忍不住问:“那你刚刚为何要带我去见苏将军?”
“他毕竟是我生父,”阎煌拧眉,似乎让他成人苏印是他的生父是一件十分令人厌恶的事,“按礼,公婆总还是得见一见的。”
君微一呆,面上浮起红云。
就听阎煌清咳,“你说的引子,推测会在哪里?”
“引子需是活人,先生的目标既然是苏将军,重心自然就在附近,引子多半也就在这宫城之中,”君微四顾,“而且,先生必然笃定这人不会离开皇宫,我需要一个一个排查。”
“我知道了。”
不多时,整个大沣王宫里仅存的为数不多的宫人,就全部被带到了御花园内。
留下的人里,男女老幼都有,他们并非没有能力逃出皇宫。
比魏康和他所统领的禁军。
比如,跟随苏印从穹隆而来的老仆。
比如,自从苏印登基之后侍奉至今的太监总管……
一群人聚在一起,看向君微的眼神,就好像龙凤神殿里焚香祝祷的香客——人人都清楚,储君带回来的这个姑娘只怕是他们唯一的希望了。
“姑娘,求求你一定要破了这个阵,”老妪恳求着,“救救我们。”
君微耐心劝她,“此刻离城,或许还能来及。”
“我不走,”老妪想也不想,“陛下曾救我阖家上下……那时,老身还不过是孩童,发过誓要侍奉陛下直到终老。”
君微回头看阎煌,只见他抱肘而立,若有所思。
魏康带着禁军兄弟守在一边,“在座的可有姑娘要找的那个人?”
君微摇头,“没有。”
“那可如可是好!”
“大统领最好立刻带所有人离开皇宫,”君微简短而直接地说,“若真来不及阻拦,能把伤亡降到最低也是好的。”
“不可!”魏康断然拒绝,“我等怎能弃陛下安危于不顾?陛下曾于沙场几番救我性命!魏某岂是忘恩负义之人!”
在场众人全都跟着复合,竟无一人肯丢下沣帝,自行逃生。
君微没想到,这位或许曾为了一己私欲,谋朝篡位的苏将军这百年来,竟成了人们心中的好皇帝。
很显然,阎煌也未曾料到。
“既是如此,就各归各位吧。”君微认真地承诺,“我必会尽我所能,阻止悲剧发生。”
待人群散去,她才原地蹲下,双手抱住了头。
阎煌半跪在她面前,拿开了她的手,“不要给自己这么大压力。”
“怎么会找不到呢?”君微懊恼地说,“如果先生要发动这么大的杀阵,是肯定要提前安排好引子的!以先生做事的缜密程度,也必不会选那些可能弃城逃跑之人……”
见她眉头紧蹙,全不复平日里没心没肺的模样,阎煌只觉得心疼,后悔将她牵扯到这些生生死死之中。
可他也知道,就算此刻自己丢下一切要带她走,这固执的小妖怪也是断然不会允许的。
她虽说是妖,却比大多数人更加胸怀天下。
“微微,我带你去个地方。”
说着,阎煌双手将君微打横抱起,轻身掠起,竟是飞檐走壁,踏着高高的宫墙,一路飞奔。
最终,两人落在一处瞭望塔上。
那绝对是整个区域内的制高点。
君微甚至能看见城门之外,宋宋所率领的那支军队,还有正与魏康一同守在宫门口的风烟波和獙老。
所有人都在严阵以待。
大战,在即。
“微微,”阎煌看向远方,声音很平静,“我做事素来不后悔,但现在我有些悔了。”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在豆瓣替我推文的小天使,让这个已经写了五六十章的故事……终于能入v,如果身边有喜欢仙侠故事的,请帮大心多多推荐叭,鞠躬!
☆、我命
时已入夜,远远近近的火把光影重重, 惹人心慌。
君微本就因为苏将军而七上八下的心, 因大狐狸的这句话而更起伏无依, “你悔什么?”
该不会,这么快就反悔带她“见父母”了吧?这喜怒不定的狐狸……
“当日遇见,”阎煌叹息,“若及早把你送回琅山多好。”
“你不要我了?”脱口而出。
这一句话短促,却带着怕被抛弃的惶恐, 叫阎煌心中钝痛,不由伸手撩过她被风吹起的长发别到耳后,“你这小呆瓜。”
顿了顿,他的手停在她耳边, 轻声说:“我只是想起第一次见你的时候。”
那时候, 初出茅庐的小妖怪天真无邪, 不知愁为何物,被他挟在身边随时丢命却浑然不知, 竟还能安安心心地在捕食者身边打瞌睡。
没心没肺, 都不用他动手指头,一骗一个准。
偏偏笑起来犹如五月春水,荡涤他心底所有阴暗。
只是……这笑容, 到如今越发的少了。
阎煌的手指抚过君微的脸庞,她似又瘦了些,原本婴儿肥的小脸此刻依稀有了少女单薄纤细的弧线,而眼角眉梢都挂着愁绪, 甚至过午至今粒米未进,居然也没听她喊饿。
这与那时贪吃怕死的小妖怪,相去甚远。
他原是想着,这榆木疙瘩总不开窍如何是好,如今却宁可她不开窍,或许过得还开心些。
以阎煌素来的习惯,行事从不瞻前顾后,想做边做得彻底了当,所以才能杀下西荒众魔的煞气,以半妖之身在魔族称尊,可对君微他却当真是轻重不得。
最初觉得带着她不过逗个闷子,顺道当做储备粮,后来只想随身带着护她周全,却不料步步走到今日,反而将她拖入了泥淖之中。
生平头一次,悔不当初。
“我那时候啊……”君微沉吟,“可真不懂事。”
整整一百年啊,她都以为自己的胳膊是被藤妖给吃了,怕得半步也不敢踏出琅山,甚至于是抱着必死之心才离山寻找先生,却压根没想过,先生之所以迟迟不回琅山,不是因为回不去,而是因为不想回。
大仇将报,几十年的韬光养晦终于要拨云见日,哪还顾得上她这个有名无实的太子妃?
想到这里,君微只觉得额头火辣辣的疼。
梦中所见,身为太子的慕容鲲以手指从额心生生取了她的灵识……与亲手杀了她又有何异?在梦里的时候,君微还不觉得常曦就是她,她就是常曦,可现在,却感同身受。
血液凝固般,身子一点点发凉。
冷不丁的,脸颊被阎煌揪了一下。
君微吃痛,抬眼看他,却见那双狭长的眸子里闪烁着若有似无的怜惜,可嘴边却带着促狭的笑,“愁眉苦脸的做什么?等事了了,我带你去城中最好的酒楼,点一桌好菜——放心,这次本少爷请,不记你账。”
“蚤多不痒,债多不愁……”君微口齿不清地说,“还是记上吧。”
阎煌没松手,看着她软乎乎的小脸被揪得微红,终于有了活气,心里稍稍舒服了些,“记上又有何用,你反正也没钱还,左不过以身抵债。”
君微一愣,突然想到,她原先是指望找到先生,向先生讨钱来还债的。
现如今,再没有先生能指望了。
原本就泛红的眼眶,温热袭来,泪如雨下。
这下轮到阎煌慌了,以为是自己下手不知轻重,弄疼了小姑娘,顿时松手,以手背贴着她的面颊,“弄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