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他的话还没说完,众神还未反应过来,白袍的少年君主已经拂袖将他毙命于掌下。
至此,无论是侍奉君殿已久的医官,还是新晋入得君殿的神使,便都开始明白一个道理。
——八荒子嗣可以断绝,然这位七海而来的君后断不能有一分差池。
后亦无人再敢相劝,却皆个个束手无策。西辞死劫被逆转,九云散,九雷消,却不过留了一口气,药石枉然。
不久后的一天,千白塔敞开了数百年的殿门层层关闭,唯见白蕊红光从塔中四散流转。
玟陶识得,那是“遮天蔽日诀”功法,是珺林四万一千年全部的修为。
而昨夜里,她遥看千白塔,终于见到那色泽淡了一半的白蕊红光聚拢湮灭。
五十年避塔相伴,半身修为渡去,到头来她还是依旧不愿上去浮涂珏。
玟陶看着那子盘之上,珺林名字之畔,空出的干净如初的一方天地,忍不住攥紧了水袖。
值得吗,君上?
这些年,她自我封住了对珺林的情思,倒也真的极少再生出男女之情。只是对珺林的维护与执拗却与日俱增。
每每子盘上现出西辞名字,她便觉得西辞算是良心未泯。但凡消散去,她则觉得世间任何女子都胜过西辞,甚至连带着对珺林都生出怒意,怒其不争。
为了一个无心无情的女子,这般不爱惜自己!
便如此刻,她眼见西辞名字散去,便觉怒火中烧,恨不得越塔问一问,那样好的男子,怎么就得不到她的爱了。
成婚育子数百年,她便这么冷情冷血吗?
“阿陶,阿陶……”琢木提着长裙奔进来,面上是近些年少有的开怀之色。
“喊什么?”玟陶敛尽神色,然语气中又是难掩怒气,“如今的青丘,针落可闻,你这般大声,别触了霉头!”
“哪还会有什么霉头,千白塔殿门重启,君后醒了!”琢木雀跃道,却也没再说下去,只随着玟陶目光一起落到子盘上。
她虽一贯大大咧咧,但到底同玟陶自小一起长大,知道她的心思。此刻见她双目灼灼,眼含怒意望着子盘,只劝道,“君后这名字,迟迟不现于珏上。君上自然是只晓得,只是你看君上待君后之心,亦是再真切不过。如此,你又何必非给君上讨一个名字呢!”
“阿琢,你也是浮涂珏守护使。难道你不知,唯有情真者,意愿者,方能上此珏。上不了此珏的,皆是无情无义者!”玟陶压着怒气。
“可是,就算君后不爱君上,那也是他们夫妻间的事。如何轮得到我们外人置喙!”琢木看着玟陶拽着水袖地手不停地颤抖,只抓过来,将她手指一根根掰开,轻轻抚慰道,“他们高位者成婚,有情自然最好,无情亦没什么,只要有利便可。再者,我怎么看,君上与君后也不仅仅是因利结姻,他们间有信任,有欣赏,有惺惺相惜,有别人插不进的默契,这些难道还不够吗?”
“如何能够!”玟陶猛地抽回手,“情感不对等,谁付出的多,谁便注定受伤!你看看,君上为了她,都自伤成什么样了!”
“阿陶!”琢木无奈道,“你为何不换个角度想,君上救得不仅仅是他的妻子,还是我们神界的司战之神。而君后,即便当真无情于君上,可是她仁爱于天下,为了苍茫众生舍了一身剐。如此女子,谁娶她都是那人之荣幸!”
“君上为她而伤,自也是为天下人而伤。如此,难道不值得吗?况且,如今君后还怀着孩子,那可是君上的血脉,是八荒的后裔。”
琢木看着玟陶那副样子,只转过身去,“原想与你同去探望君后的,你这般模样,便算了吧,我自己去请安!”
玟陶眼见一席身影从她面前略去,转眼出了门,却也不知为何琢木的最后的话反复回荡在她耳畔。
【如今君后还怀着孩子,那可是君上的血脉,是八荒的后裔……】
【是君上的血脉,是八荒的后裔……】
……
是啊,到底她为君上还是有付出的,她孕育着八荒的子嗣。
“阿琢,等等,我与你同去!”思至此处,玟陶深吸了口气,复了平素温婉模样,只温言道,“我们先去杏林摘些果子,给君后制了送去,可好?”
琢木自不疑有他,频频额首。
*
千百塔,寝殿。
水镜里,现出一个青丝未挽,素纱薄衫的女子。面色素白,然额角金梅却熠熠生辉,闪着莹润的光泽。
她目光愈见柔和,只缓缓垂落在自己已经高耸的胎腹上。
她的孩子,果然长大了许多。
身后有男子给她细细穿好长裙,披上风袍,然后从后穿过双臂,抚上她腹部。他下颚摩挲过她的面庞额角,只轻轻道,“阿辞,是真的。我没有骗你,你也没丢下我。”
他没有骗她,她还活着,和孩子一起,重新回到他的身边。
醒来一昼夜,她自是从他口中知晓之前种种。
当日丛极渊上,云遮九层,天降九雷,是为羽化。可是,他来得不算太迟,散了自己为君聚累的无上功德,为她散云消雷倒转了生死。
而原本困在阵法中的魔魇,八部蛮神虽勉强脱了身,但魔魇之气犹在,自是随着她生死枯荣的逆转,一起重获新生。只是珺林祭了他的蓝田本命箭,化成十六根梵咒箭,以此补阵,仍旧困着魔魇。
“我在沉睡时,一直梦见天雷袭来,万千箭雨未我挡去。原来真的是你。”西辞长睫毛扑闪,“我以为,我等不到你了。”
“如果我真的来晚了,你也能等到我!”珺林声色又哑了。
西辞愣了愣,亦明白他的意思。却只是仍旧疑惑,到底是怎样的感情,竟可以让一个人如此心甘情愿地生死相随。
一想起这个,她便又觉得心虚得很,只垂眸讪讪咬着唇口。
“怎么了?”珺林看着镜中的女子,长睫抖颤得厉害。
只含笑道,“我猜一猜。”
“大约是,若你我此番异地而处,你定不会随我而去。”
“我……”西辞挑了挑眉,原也不是第一次怀疑他在自己身上施了听心咒,回回猜的这么准。
“但你会替我执掌八荒,是不是?”珺林打断她的话,“原也是一样的,不过是我没你勇敢。实在无法再一次忍受没有你的日子。”
“再一次?”西辞疑惑道,只觉眼前一阵晕眩,整个人蓦然晃了晃。幸得珺林就在她身后,一把扶住了她。
珺林自知失言,只赶紧岔开了话题,抱着她回了床榻,“你重伤初愈,还是要多歇歇。”
“我有些头疼!”西辞拽着珺林,“也不知何时得的这毛病。我记得之前好了一段时间的,不知如何又疼了。”
“许是你太操劳了,孩子又日渐长大,待稍后医官给你诊脉,且让她们瞧一瞧!”珺林给她按着按着太阳穴,知晓她的那些记忆又有了复苏的痕迹。
只是这些年,医药阁的医官一心扑在救她性命上,那药已经停了许久,该让他们重新炼起来了。
只是那药,成日需要灵力催服。想起西辞的灵力,珺林便有觉得揪心,虽自己渡给她半身修为,护住了她心脉,然却无法调伏她的灵力。如今只剩了那么一成,她亦尽数护着孩子……
这般想着,他方才想起玟陶。
这五十年来,也不曾有空为她调养过功法,如此也需一并帮她看顾了。如此,即可让她早日回方丈岛执掌浮涂珏,亦可以子盘补了琥珀青石,以后西辞便也无需费着灵力吃药……
“你想什么呢?”西辞不满道,“用点劲行不行,怎么比我还虚弱……”
话脱口,西辞仿佛想道些什么,只赶紧挥下珺林双手,将他拉着自己身前。
“怎么了?”
“你修为剩了一半,一生功德散尽,连着本命法器都赔进去了,还怎么做稳君位?”
“不要紧,修为涨退,不过时间问题,我自我调息便好。”珺林笑了笑,仿佛再说手被割破,三两天长出皮肉那般简单。
西辞盯了他一会,面庞靠入他胸膛,两手搂着他背脊,像只小猫来回蹭着。
半晌方才喃喃道,“连功德都散了,德不配位。天道旁得算不清,多少功德坐多高位置,它是半点不含糊。神君位上,坐了便下不来。如此,还不得以天雷荒火隔三差五地劈你。”
“我如今也算不出来了,你这般需每隔多久劈一次!”西辞言语落下,覆在珺林后背的双手猛地一用力,便扯下了珺林上半身的衣袍。
“阿辞!”珺林浑身抖了一下,“真的不要紧,同你的性命相比,我一点也不亏。”
西辞依旧蹭在他胸口,只是此刻除了衣袍,她便算与他肌肤相贴。
夫妻多年,她早已清楚他身上的每一寸皮肉。神族至尊的躯体,又是九尾狐这类于皮肉之上生来便占得厚爱恩赐的种族,无论男女,都是莹润柔腻、光滑弹健的肌肤,好似大片大片触手温凉,久握生温的美玉。
可是此刻,西辞以面颊摩挲过他胸膛,只觉粗粝硌人,便是手掌摸过背脊,亦是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