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次这样下来,珺林实在见不得她这副模样,便索性弃了医官所言,想着待她醒来再说不迟。只半哄半骗道,今日是“小腹虽仍旧平坦,但看着腰粗了些。”
过两年西辞再问,便是“瞧着涨了些肉了,应是再给小神龙准备房子。”
或者就是什么“我以手距丈量,腰围差不多多出两寸了”……
这样的话落入西辞耳中,便令她十分欣慰。纵是闭着眼却仍旧蹭在他怀里这边啃一口,那边舔一下,像只小猫一样温顺又黏人。
而每次说这样的话,珺林原总是心虚,想着哪日她醒来,见自己还是身量纤纤,不知要如何失落同他闹腾。但又见她那般娇憨迷糊的模样,便又觉她实在可爱。别的女子有孕,大都担心自己身形有变,形容有失,损了美丽娇俏,偏她只日日希望自己圆滚起来。
为了显怀,就差魔障了!
而如今,便是西辞沉睡的第五十六个年头。
她醒来时,珺林原正在揽茕阁。因玟陶出关了,子盘竟被她修好了大半,十二宫格,已经有八格尽数归位。
他将将检验完新修复好的六格,还未来得及同玟陶说上一句话,便见一头雪白神兽一路奔跃而来。
待看清是雪毛犼,只心中一惊。
果然未等他开口,雪毛犼一双碧色眼睛便如同她主人一般倨傲一转,数只箭矢从眼中射出,落地凝成四个字。
青丘君殿!
珺林赶到时,见那黑袍墨发的少女,果然比之数十年前陷入沉睡时,精神要好了许多。双目灿亮,目光流转间玉华盈盈,连着额角金梅都渡上了一层光彩。
她穿着一身广袖鎏金的龙纹墨袍,封腰处以金线绣出的祥云纹身,中间扣着的腰带乃是雪链金珠。这腰带原是有数个暗扣的,按腰身松紧择合适的扣上,然后垂下末端珠链。
西辞自是纤腰一束,平素扣在最里头的一枚暗扣上,垂下的珠链上便还有九颗金珠,末尾珠下流苏真好垂在她皂靴足面上。
此刻,珺林亦看的真切,西辞的目光随着足面上晃动的流苏来回巡视,然后两手拎起珠链,从最末端开始数起。
“一、二、三……”他听着她数数的声音,只觉头皮发麻,待到她数至腰封最后一颗,“九”字落下,珺林深吸了一口气,匆忙走上去,将她双手握在手中,自然地理顺了那抹珠链,仿若未曾看见她方才的举动,只含笑道,“如何今日便醒了?”
西辞抬头望了珺林片刻,抽回手,杏眸中慢慢凝上怒气,冷冷道,“你个骗子!”
“我……我怎么便是骗子了?”珺林自然知晓她指的是什么,方才看见她执着珠链数珠子,便知不好。这是甫一醒来,就关注着自己胎腹。
偏偏那小腹平坦如常,依旧是楚腰玲珑,身姿曼妙。
“看你精神好了许多,头还疼吗?”
“可想吃些什么,我让他们做去!”
“罢了,我自己来吧,塔里备好了松风翠乳,我去给你煮上。还有玟陶也出关了,让她给你制些杏子,生津开胃的。”
珺林拉过她,噙了一贯的温柔笑意,本还想装作不知,混了过去,煮茶奉果然后再仔细与她说。
“你就是个骗子!”却不料,西辞甩开了他的手,拉着那雪链道,“什么腰粗了,肉长了,你的手围不过来了……”
“肉呢?”她拽着珺林的手往自己小腹摸去,又捏向自己腰侧,“肉长哪里了?被你吃了?还有我的腰,我的腰哪里粗了?要是粗些便好了!这么细,一点没变粗,一点也没有……这么细的腰,这么平的肚子,小神龙要住哪里?住得下吗?你就是个骗子,满嘴鬼话……”
“我问你,我到底要怀多久,小神龙多久才能出来?”
“其实,三百年对于我们而言,也不算太久。”珺林小心翼翼道,“且看凡人不过数十载光阴,都要怀胎十月,如此算来,三百年亦算快的……”
“三百年……三百年……”西辞不停呢喃着这三个字,仿佛对她而言是一眼望不尽头的漫长时光。
“阿辞——”
然而,她再未回应珺林,只一拂袖化出原身翻腾起来,待殿内晃荡,梁断瓦碎方腾出殿去。珺林也顾不得万年君殿一朝破损,只追着她出去。
便是不久前诸神遥望见到的情景。
故而此刻,西辞因力竭泡在池中汲取灵气,再次开口问他孕期时间,他实在是觉得头疼脑胀。
他应下西辞的话,站在原地未再向前,想着且将医药阁诸医者都传来,让她们以药理说服,自己再慢慢哄着,或许过段时间便好了。这样想着,却听到西辞是声音再度响起。
“对不起!”她忽然地开口,声色软软,龙尾也不再扑腾,只垂在池外,躺下一颗颗水珠。
西辞抬眸望着珺林,眼中慢慢腾起雾气,“毁了你的君殿,我也不想的,不知为何那么大的怒气,一时没忍住……”
珺林不可置信地望着她,如何就这么好性了?
西辞见他还是和自己隔着一段距离,又不接自己的话,只面无表情地看着自己。她原是习惯了珺林一副温和笑靥,双眼盛满柔软的情意。此刻瞧得他丝毫没有这些模样,所谓面无表情在她脑中便化成了清冷疏离。
顿时她一颗心便快速沉下去,只觉所托非人,原本已经雾气迷蒙地双眼,晶莹滚烫的泪珠一颗接一颗落下来。
珺林本被她突然的道歉闹得不明所以,如今见她又哭得梨花带雨,更是一头雾水。整个人有些发懵,偏西辞双目灼灼盯着他,眼泪噗嗤噗嗤往下掉,胸口起伏间双肩一抖一抖,没过一会整个人都颤抖起来,却又死命地压制着。
珺林这才反应过来,往八宝池奔去,衣衫未除,便入了池中。
扶住了她双肩,哄道,“殿宇而已,毁便毁了,左右有司工神使,让他修缮便是。”
“你是不是生气了?你、你半天都不同我说话……”西辞哭得更厉害些。
“我哪里有生气?”珺林给她擦去眼泪,又将一缕落在鬓角的发丝仔细拢到后面,闻言道,“我真没生气,只是想着你本是怒火烧身,如何便又与我道歉,高兴地不敢相信是真的。”
珺林趁热打铁,继续道,“殿宇毁了不算什么,伤到身子就不好了。这般哭着亦是伤身,快别哭了。”
西辞抽抽搭搭还在流泪,但总算哭声小了些。
片刻却又红着眼,死命咬着唇口,仿若在压制着什么,只垂眸看着自己小腹,喃喃道,“三百年也不算太久,可是我方才那般生气,小神龙会不会觉得是我不愿意孕育他……他会不会生气了?会不会不愿意长大……”
珺林简直哭笑不得,只揉着她脑袋道,“这整日都在想些什么呢?他才舍不得生他娘亲的气!只是你再这般不开心,估计他便真得要生气了!”
西辞抬眼望着珺林,片刻吸了吸鼻子,顺着他手靠在他肩上。
初时,珺林还轻轻拍着她脑袋,抚着背脊。没多久只觉肩头一阵皮肉牵扯的疼痛,竟是西辞拼着全力咬了他一口。
“阿辞……”珺林忍着痛意,心下一沉,只匆忙将她推开一些,伸手揽过她。
果然,西辞面上血色退尽,眉间紧蹙,气息急促道,“我……头疼……好……”话还没说完,便晕了过去。
“阿辞!”珺林疾唤了一声,他自是知晓她因何头疼。
当日在七海,凌迦给他的那药,虽可以让她免于疼痛。他本打算当即可便给她服下的,只是凌迦亦告诫他,练此丹药时,并不知晓西辞有孕。虽药中成分无甚大碍,但此药服下,需她以自身灵力催化。如今她怀着身孕,本就是耗灵力的时候,能不用便不用的好。
故而回了八荒的这些年,珺林便一直仔细留意着,总算她也极少头疼,偶尔三两次,亦不算严重,他便迟迟未给她服下。却不想,今天会疼的这般急促而强烈。方才她咬他肩膀那下,他清楚的感知到,她当是疼得失了意识才会那般连皮带肉咬下去。
珺林掌心化出丹药,正欲给她服下。只是药送到唇边,却停了下来。他实在觉得西辞这一日反常的厉害。
她失望于自己小腹依旧平坦,生气珺林哄骗她,又觉孕期百年太过漫长,如此发怒,火气弥漫皆属正常。只是回了这千白塔,却又整个人软成一片,又是道歉又是哭泣,完全变了个人一般。
珺林越想越不对,只收了药,抱着她从池中跃出,传令给了医药阁。
医药阁的十六位医官自从妖界逆流山回来,入了八荒,便一直住在千百塔第三十一层的偏殿中,按着四人一般轮流值守,此刻便是转瞬即到。
为首的女医澜印执着西辞腕脉,细细测过,待确定西辞于胎儿皆无恙,方才起身回禀。
珺林闻言,只将心中疑惑同澜印说了,急切道,“如此,可是生了心魔?还是错了神识?”
待话出口,四名医馆皆变了脸色,又怕君前失仪,方敛正神色,压下了笑意。
“君上莫慌,君后未曾生出心魔,亦不曾错了神识!”澜印含笑道,“不过是君后妊娠初期,心绪不稳所致,或急怒或大喜或忧惧亦或如您所言,前后行为情绪判若两人,亦是正常现象,待过段时间便好了。稍后臣下回去给君后配些汤药,融在保胎药中一同服下。只是这段时间内,还望君上施与耐心,莫与君后计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