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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夜宴 (Doings)


  巨大的声响吓得刘阳跳起脚来:“你没睡啊?那你怎么一点声响都没有?”
  祝秋宴抱着手机喃喃道:“让招晴去北京。”
  “去北京做什么?”
  “救梁瑾。”
  “你疯了?那一家子是什么好东西吗?你忘了他们一直追杀谢意,从蒙古到北京,还把你们都害得不人不鬼的?”
  没错,一年前当刘阳听完招晴带回来的故事,再看到招晴带回来的人时,说实话他没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他甚至没敢仔细去看他的脸,生怕一个不小心流露出什么,糟蹋了男人的颜面。
  可他现在不得不正视他了,然后他发现祝秋宴像一条奔腾不息的河流,终于停了下来。他的疲惫从里到外,从头到脚,透着无尽的萧索。
  “七、七禅,你究竟怎么了?”刘阳跪在他身旁,“我印堂黑成这样,还没有上路,你该不会比我早走吧?”
  原本倒是可以伤春悲秋的气氛,被他一搅合顿时不一样了。祝秋宴嘴角挂着笑:“我让你去你就去吧。”
  刘阳说:“看在你阳寿将尽的份上,我答应你好了,还有其他要嘱咐的吗?”
  祝秋宴摇摇头,剩下的招晴会看着办的。
  他竭力地仰起头,想要看看窗外的秋光,目中掠过一只扑棱的黑鸟,他的眼睫颤抖了下,忽而垂落下去。
  “我的小姐还活着。”
  他告诉刘阳,像是分享秘密、喜悦,惊颤,又像是在完成什么隆重的交接。
  “她要来了。”
  ……
  这一年的秋天注定不一样,漫长,琐碎,充满复杂的色彩,还别具讽刺意味。舒意濒死之际做过一个梦,梦到了自己的死,或者说是谢意的死。
  前有圣人,后有李重夔,一个昏庸,一个重权,一个让她无路可走,一个让她束手就擒,一个用皇权纵容了杀戮,一个为了得到皇权迫害了她的家人,他们要逼得她无从下手,必须向某一方忠心投诚,带着她的万顷家财,将头颅和尊严都碾碎。
  后来她死了,在谢府的千秋园,用一场大火烧光了所有,包括她自己。
  其实舒意尚且不能理解,她为什么没有选择忍辱负重?至少可以先向李重夔服软,待到时机再为家人报仇。
  她为什么那么仓促地死去?像她仓促地坠落一样,她也不明白为什么这场灾难,会从上一世延续到这一世,而且看样子还没有结束。
  她真的很痛,痛到不想再活着,但是医生救回了她。当她再次清醒,天花板上的白炽灯浮现在眼前时,她以为那已经是另外一个世界,她急促地摸索着身边的一切,手上在吊水,身体是热的,走廊外有人在说话,床头还伏着一个人影。
  她仔细辨别出来,是梁嘉善,她还没有死,一瞬的狂喜让她意识到,其实她还不想死。
  有太多悬而未决的过去与将来,让她不舍得死去。
  她推了推梁嘉善,梁嘉善从睡梦中抬起惺忪的睡眼,僵住了两秒,忽然抱住她。她不知道他是不是喜极而泣,但她第一回 看到他哭。
  她从没有看到他们哭过。
  他像是一个孩子,原始的,本能的,为情感驱使而发泄着自己的情绪,将之前的一切悲痛全都摒弃掉了。好像在她活着这件事面前,一切都变得无足轻重起来。
  她看懂了他的选择。
  梁嘉善同她讲了那之后的事,她才知道自己已经不在北京了,在一个遥远而温暖的国度。她刚刚从鬼门关出来,身体还很虚弱,梁嘉善不敢同她说太多,小心翼翼地陪伴在她身旁,每天跟着医生护士进进出出,偶尔给她读一本书,或者给她看古今多元风格的画册,亦或一整天就是看电影,一场又一场,哪怕彼此不说话,那段时间的平静祥和也够他们回忆终生了。
  但她知道那样的日子不可能永远存在,逃避和躲藏往往有时限。她康复之后,他们去周边的城市旅行,最后在一个靠海的小镇住了下来。
  她每天就是画画,偶尔会去集市买花,他常常在海边徘徊,很多次她看到他脱了鞋子走到海里,在一个巨浪打过来的时候被推到岸边,就这样往复,往复,然后浑身湿透地躺在沙滩上。
  月光罩在他身上,像是将一层糖浆撒在山丘,他起伏的身躯昂藏有力,但他总是一个人抽烟到天明。
  梁瑾其实已经抢救过好几次了,那一阵他的电话一直在响,就没有停过,每天每时每刻都有人在跟他吵架一般,他按捺着烦躁的心,歇斯底里地叫嚣,揉着蓬松的头发,眼睛越来越红,身体也越来越沉。
  他极力隐瞒她,但是同在一个屋檐下她不可能什么都不知道,哪怕她排斥所有来自北京的消息。
  在他又一次要开车去集市上买酒的时候,她拦住了他。
  “你回去吧。”
  他怔住,随即从车上跳下来,慌里慌张地解释道:“是我吵到你画画了吗?对不起,我、我以后去海边打电话,你想吃什么吗?我给你买来好不好?”
  “披萨可以吗?你喜欢的那家,最近好像推出了新的口味。”
  “不喜欢吗?那……起司面包?”
  “或者海螺?有一家餐厅的味道不错。”
  他像一个酒鬼,也像一个赌徒,更像一个流浪的孤儿。他再也不是那个跋涉千里去俄蒙边境接她回家却照旧风度翩翩的男人了。
  他怎么变成这样?是她把他变成这样的吗?
  她长久地凝视着他,梁嘉善觉得她憔悴地像一幕哑剧,害怕她每一次开口后的终结,就在她要说什么的时候,他狼狈地逃跑了。
  他喝醉了,酒保打电话让她去接他,她费力地把他拖了出来,和他一起倒在小镇的路口。昏黄的灯照在石板路上,亮堂堂的,还有夜晚刚下过的雨。
  他在昏睡中感觉到有人在摸他的脸,动作温柔。他说不清那是一种怎样的感觉,既惊心动魄,又情意绵绵。
  她一直注视着他。
  大概那时就猜到了吧?当他宿醉醒来的时候,屋子里已经没了她的踪影。短短的一年像一场梦,她走了,走得悄无声息,干干净净。
  厨房的桌上有她煮的汤,还有她留下的便条:
  梁嘉善,我原谅你了。
  她对他这么说。
  梁嘉善骤然惊醒,定睛看向面前的老人。一杯冷水从他脸颊上滑落,他缓慢地捋去水珠,用纸巾擦拭手指。
  梁清斋说:“嘉善,我活到这把岁数,如果可以拥有更多的财富,看到梁家的版图一再扩张,我一定会感到非常欣慰,但这不是最重要的,让梁家按部就班地走下去才是我最大的心愿。你爸爸已经不行了,你还记得当初的诺言吗?”
  梁嘉善沉默不语。
  梁清斋的拐杖重重撞击在地板上:“你说,你会继承梁家的家业,替代你爸成为下一个主权人。当时你是怎么求我的,难道你都忘了吗?”
  梁嘉善猛的抬眼,梁清斋说,“如果没有我的默许,你哪来的人脉关系?如果没有我在后面帮了一把,她早就死在手术台上了,徐家的人也早就找到她了!梁嘉善,你以为就凭你,你凭什么?你拥有的一切都是梁家给你的,你优渥的生活,可以选择的理想,包括现在的一切一切,这些看似坚固其实不堪一击的东西,都是梁家给你的。你不要太天真了,好不好?”
  梁嘉善闭上眼睛,紧绷的下颚,青色血管微微抽动。
  “您救她,难道不是为了秘密名单,不是为了那笔钱吗?”
  “是!”梁清斋毫不犹豫地承认了,“我是想要那笔钱,可你陪在她身边一年,整整一年,你找到答案了吗?嘉善,我怎么也没有想到,这么大的一个家族,这么多年的悉心教养,居然培养出你这么一个窝囊废,我对你真是失望透顶!”
  梁清斋每每想到他跪在自己面前,哭着哀求他施以援手去救那个女孩的时候,他就感到痛心!一个那么优秀的孩子,从来不舍得打骂,更不用说下跪哀求,可就为了一个女孩,为了一个处处都充满威胁的女孩,一个试图弄垮梁家百年基业的女孩,居然跪下来哀求他。
  梁家的男人,温顺的膝盖和低头的尊严,只能给溶于骨血的家人,不能给外人。然而他的狼狈、他的柔弱,他的委曲求全,他美好以外的全部都给了那个女孩,可以想见他有多么痛心了。
  梁清斋重复:“嘉善,你太让我失望了。”
  梁嘉善嘴角一抿,“我也没有想到会成为您的家人。”
  “你!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
  “靠杀人越货的勾当赢回的身家,您受用地不心虚吗?”
  “你糊涂!这个世上有完全干净的人吗?要成大事,怎能不用些手段?商业上为了一个项目,为了一份合同,为了跻身某个名利场,那些无形被踩死的蚂蚁还少吗?他金原算的了什么?”
  梁嘉善脸上的水早就干了,而他还在不停地擦拭着,像是在擦拭某种肮脏的关系。梁清斋被他的动作激起满身的火气,拿起拐杖就往他后背砸去。
  他那根高级定制的金丝楠木拐杖,发出血统里纯正的吼叫,打得梁嘉善趴在地上,但他仍一声不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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