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宋捕头这个坚定且执拗的无神论者不同,盛国的大多数人都是信佛也信神的,看月老祠与青莲寺的香火鼎盛,可见一斑。
刚开始他们也没往歪处想,只认为这位众口相传的扶夫人会些好本事,可转头又有人说了这位扶夫人实在行迹古怪,说不得她就是那个害人的凶手,使树藤的妖怪呢。
三人成虎,越说越像那么回事儿。
现在可不是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时候,如今人人深陷恐慌,没个安宁,都怕自己是下一个死者,毕竟谁不想再多活几年啊?
这个时候,有人在后头张着嘴来回地推动怂恿,自然就没头没脑地随波逐流,跟着吆喝的人急吼吼地到扶宅来看个究竟了。
可这一看,又迟疑了。
门里的女子很年轻,秀眉连娟,炜烨含荣,正是最鲜活的好年纪。
不过,虽说面容妍茂,丽质少有,却也不算绝世出奇,再看眉目一两分和顺,气质有十分干净,瞧来瞧去也不过就是个颜色过人的普通小娘子罢了。
这……这真能和妖怪扯上关系?看起来着实沾不上边儿啊。
世人常以貌取人,看屋里讨伐的对象并不是想象中妖精怪物或妖里妖气,或可怖害人的模样,诸人发热的脑子稍稍清醒下来,一时左顾右盼的窃窃私语。
宁杳也不急,还叫觅秀搬了个椅子来在门里照壁前坐着,有一搭没一搭地摸着大黄的脑袋。
外头闹哄哄的,还是紫衣襕衫的读书人站出来,手里拿着折扇,直直指着宁杳,大声道:“你们可是忘了我们今日是来干什么的?加上昨日死去的几对新婚夫妻,已经足足二十条人命了,二十条啊!再这么下去,迟早轮到咱们,到时候一城人都得死绝啊!”
他激情愤愤,一口一条人命,叫外头的人又焦躁起来。
人不为己天诛地灭,涉及生死谁也淡定不下来。
宁杳看过去,“可这与我有什么干系呢?”
那读书人喝道:“当然和你有关系!因为你就是那害人的妖怪!”
宁杳挑眉,歪歪头,“证据呢?就凭这你一张嘴吗?”
那人重重叹了口气,转过身冲诸人作了个揖,“鄙人姓王,家住北花三巷,区区不才,多年苦读,只得了个秀才名。与几日前死在书斋的冷秀才原是邻里同窗。”
“冷兄惨死,我是痛之愤之,恨不能手刃真凶,亲自为冷兄报仇。可官家无用啊,半月没有线索不说,还接二连三有乡亲父老断送姓命。”这王秀才面上显出沉痛来,“我们读书进学,为的就是以后出人头地,为国为民!这一桩桩惨案怎么能叫我袖手旁观?我就想啊,官家查不到,我来查!就是粉身碎骨,也要找出凶手,叫冷兄叫这些枉死的冤魂泉下有知……也能瞑目。”
他字字铿锵有力,面色涨红一副大义凛然又夹杂着愤然悲恸的模样,让周围同行人的心也不由自主地跟着涌动起来。
宁杳倒是微微感慨,这位王秀才神采奕奕,容光焕发,怎么看也不像忧国忧民的样子啊。
王秀才可不知道她在想什么,继续向这些老百姓说道:“这不查不知道,一查吓一跳啊。”
他抬起手,“你们道这位扶夫人是什么身份?”
有人答道:“扶五爷是郡王爷义子,自然是郡王的义儿媳了。”
“正是!”王秀才看了宁杳一眼,“我一开始就奇怪,这样大的案子,官家怎么会什么线索都查不出来,这其中关窍我可算是知道了。有王府的大靠山在,谁敢啊?我就问谁敢啊?头顶的乌纱帽还要不要了?命还要不要了?”
“官家的人都怕,我不怕!”王秀才唾沫横飞,“我来告诉你们事实的真相。先让诸位见几个人证人……”
诸人瞪大了眼,屏住了呼吸,就见他扭头往后喊道:“冷嫂子,你来看看,当日冷兄出事,你是不是见到过这位扶夫人。”
应声出来的小妇人髻上筱竹笄,身穿素麻衣,正是死者之一冷秀才家的新妇。她凄凄望了宁杳一眼,含泪道:“当时妾在里屋,曾听见过几声狗叫,出去瞧时,隐隐约约好像是见到了这位夫人。”
人群中一阵顿时哄然,目光往宁杳身上飘去。
宁杳慢悠悠剥了粒花生放进嘴里,瞧,这是睁眼说瞎话,有备而来呢。
要知道自打从青莲寺回来,她可再没出过门的。
王秀才挥挥手,让冷娘子到一边,又叫道:“何小兄弟,你又来看看,你私下与人闲说,在酒楼曾见过的奇怪客人,是不是她。”
这次出来的和顺酒楼的小二,他紧皱着眉头,应道:“是,扶夫人当时定了十二菜,一点儿没剩,难得见到这种事儿,就记在心里了。”
王秀才呵呵讽笑道:“十二个大菜啊,扶夫人好大的胃口,你吃得下吗?你一个人吃得下吗?寻常人都不行吧。”
众人连连点头,就是在码头做活儿的大汉,十二个大菜也噎得慌啊。
这纤纤瘦瘦的女子,怎么塞得下去?!
在场的人心跳得越来越快,这说明什么,这说明古怪得很呐。
王秀才再道:“还有一位马夫人,您府上就在扶宅隔壁,你发现什么奇怪的事没有?”
马夫人欲言又止,吞吞吐吐的,“这、这,要说奇怪的,就是扶家的四条狗特别厉害,还什么都会,跟成了精似的。”
她咽了咽口水,“还有、还有他们家最近突然种了不少树,什么杏树啊桃树啊,一院子都是。”
说到树,自然而然地就想到了树藤。
树藤是什么?
那就是害人的东西啊!
诸人惊骇,有胆子小的连连退了好几步。
宁杳:“……”真是厉害了,这些平常人不会留心的小事,居然真叫他给串起来了。
这是铁了心的要把她说成妖怪,恨不得她去死啊。
她斜晙了一眼,这秀才后头是谁呢?
要说一心要她命,整个萝州城也就只有郡王府的那位了吧。
宁杳低低头思索着,门前已然群声沸腾。
一辆楠木马车从街头缓缓驶来,稳稳停下,一身紫裙广袖的郡王妃搭着婢女的手,踩着凳子下来。
她头戴幂篱,双层的雾蓝纱严严实实罩了半身,多日被禁足府中,身子愈见孱弱,走了两步便有些喘气儿。立定了半晌,缩在披风下两只干瘦的手用力一攥,哑着嗓子冷冷道:“王秀才说得不错的,但还有些事情,须得本王妃来说个清楚道个明白。”
众人举目看去,宁杳微微一笑,哟,幕后推手这不是来了。
第11章
郡王妃的现身,让所有人都为之一震。
独独王秀才嘴角翘起,露出一丝隐晦的笑意,衣襟中厚厚一沓银票贴合在胸口,便是站在门前风口处也不觉得冷了。他抵手轻咳,佯装出宁折不弯的傲骨,抬起下巴与郡王妃正色道:“还有什么可说的?事到如今,一切已然明了,郡王府莫不是还要护着这妖孽,枉顾萝州满城百姓的死活?”
众人已经被挑动起了情绪,摩肩接踵地涌上来,喊嚷的声音此起彼伏,像一阵轰轰雷雨。
“王秀才说得对!”
“咱们的命就不是命了吗?”
“绝对不能就这么算了!”
“何等可恶啊,不能放过她……”
红衣铁甲的王府侍卫奋力拦人,拔刀叱喝,“都退下!都退下!”
郡王妃抬手止声,冪纱中双目沉沉,“王秀才误会了。”
“本妃此行并非是要为其庇护,开脱罪责,”她停了停,待诸人的视线尽是聚拢了来,斩钉截铁一口定音,“而是要亲自将这凶狠暴戾的孽障就地正法!”
整条街都安静了下来,他们目光灼灼地看着这位郡王府的女主子,满含不信任的同时,似乎又在好奇她究竟还能说出什么话来。
“时至今日,我也不敢再对诸君有所隐瞒,”郡王妃语声低缓,任谁都能听得出内中的懊悔,“不错,这些事正是宁氏所为。”
“宁氏自晖州王家嫁入我府不过一月,当时万音门姜仙子尚在萝州,见过一面便说此人有些古怪,要我多加小心注意。我当时见琂儿娶妻正是满心欢喜,自然不以为意,如今想来却是愧悔难当。”
郡王妃沉哑,“近日城中流言四起,都说有妖孽作祟,我暗中查探,真是痛断心肠。若非我疏忽至此,又怎么会叫无辜之人丧命。”
她言辞恳切,高高在上的贵妇人低下头颅,叫众人面上的激愤之色也渐少了些。
“近日请诸位做个见证,”她哽咽道:“非是我要害杀义子儿媳,实在不得已而为之,今天若放过她,来日又该有何颜面觐见国君,面对满城父老乡亲?”
宁杳的脚边已经剥了一堆的花生壳,嘴里咯嘣咯嘣的响,日子无聊了,就喜欢看看戏,真人演出来的可比话本子里的寥寥数语精彩多了。
这番不惊不乱,安然自若,叫诸人心生畏惧。
她含唇愈笑一分,他们愈惶惶退一寸,生怕从门里头突然冒出几根树藤来。
“诸位莫慌,我们这么多人,还怕她不成?”王秀才大声煽动鼓吹,“王妃深明大义,能站出来大义灭亲少有人能及,要怎么处置这妖孽,我们都听您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