得疫病而死的人化成疫鬼,疫鬼再吸走活人的元气,如此恶性循环下去,不出一个月这里就是做枯骨横行、厉鬼泣夜的死城了。真可怕,我抱紧双臂缩紧身子,寒气从心底升起。
咯咯咯的喘息声忽然响在身侧,我猛地抬头,两三步外正站着个萦绕着青黑疫气的鬼魂,颧骨高耸,深陷的眼窝里闪烁着两点墨绿鬼火。它在观察我,或者说伺机捕猎我。采补同类在妖鬼界是很平常的一件事,弱者若没有生存办法,稍不注意就会被强者采补成为自身修为。我捏紧袖子,身上的法力被那条剑穗锁了大半,现在这样的境况我别说打过它就连逃走都是个难题。一个疫鬼不可怕,可怕的是一丈远外满街的疫鬼。
它谨慎地往这边走了两步,摇摇晃晃的骨架哐哐当当,腐烂的臭味远远传来,招得树上不眠的乌鸦兴奋不已。我屏气凝神地注视着他的一举一动,同时分神留意不远处的动静,雪上加霜的是巷口已徘徊了一两个向这里张望。面前这个也注意到了自己同类的威胁,嘶吼一声就扑了过来,我想都没想飞身就冲了出去。冲的方向正是厉鬼当道的主街,两三个我逃不掉,但一大群乱起来说不定还有机会浑水摸鱼地溜掉。
现实总是达不到理想的高度,在蹿入鬼群中前的一刹那,我被捉住。我听到脖子后面毛骨悚然的咕咕声,泥土和腐肉的腥臭堵住了我口鼻,丧服的广袖和裙摆缠在那两只黄绿的爪子里。我使劲挣了下身子,换来的是它更紧的箍束。
周围没有一个活人,就算有活人也救不了我,看来我是连一年的寿元都没有了。在这生死关头,我突然出奇的冷静,甚至冷静到回想起了上一次自己死时候的情景。那天太华寺正在为观音做寿诞,我也去了给大师兄捧场。出门前身边打小伺候的燕一看天冷就奉杯米酒给我暖身,许是那酒后劲大了,到了太华寺没多久就头晕脑热。告了大师兄一声后往后山吹吹风,顺便见个人,没想到等的人没等到,反而在悬崖边上失足落下去了。
疫鬼喉咙里的咕咕声越来越近,我仿若回到了坠崖时的那一刻,无限地向在坠落,坠落……疫鬼朽木似的喉骨停在我额头上方,菱形的箭头穿过了它对准我的眼睛。
抓着我的手松开了,那具腐朽掉的身体一节一节垮了下去,啪最终碎成了一地灰烬。我低头看着灰烬中的那只长尾羽箭,缓缓抬起头来,对面楼檐上的黑影却没有放下弓,接二连三的飞矢坠星般纷纷而下,那尚在觊觎着徘徊的疫鬼没发出一声哀嚎就粉碎着倒下。
“好了,百里。”我抻了抻皱巴巴的袖子:“生前都是宁州百姓,你何苦让自己难过呢?”
站在檐角的人影依言慢慢地放下弓来,他侧脸看了一眼我,竟转身又要走。我连喊数声都不见他有停的意思,一捂脸呜呜咽咽道:“你个死鬼,不要人家了。走,你走!再也不要来见人家了,亏得我为了你受苦受难,差点连命都没了。”
“……”
一会后,我和他一高一低地坐在了宁州城楼上,对着茫茫大漠孤月。他挽着长弓,明亮的眼睛瞧着沙山头的月亮熠熠生光。
“真没想到,你我居然还能见面。”我欷歔不已。
他已有了细纹的眼角弯了弯,没有说话。
“当年那件事是父亲做的不妥当,而那时的我被禁了足半点办法都没有。”我仰头看着他:“我说这些并不是希望你能原谅我父亲和我,只是他们说这城中瘟疫是你含冤而起……”
他眼里的光慢慢熄灭了,笑容也泯去嘴角,五指一紧,弓弦嗡嗡。
“拿死人做文章这种事在历朝历代都屡见不鲜,前朝东国灭亡也传闻是那女公子命数不好克了自己姐姐龙脉的缘故,可你我这样的人怎会不知道这些不过是权谋政治披着的一层皮和借口罢了。要为自己的做下的事做掩盖,选来选去,再没有比不能说话的死人更合适了。”我弹去白裙上的灰尘:“再说,以你我相识的情分,如何叫我相信你为了一己恩怨去戕害自己城中百姓?”
我与百里越相识的时间可溯及十来年,从我认识他起只见过他爽朗阳光的一面,就是身负重伤之下也没现过愁苦之色。可此刻……我轻轻撇过眼,仿佛没看到他微红的眼眶,抱歉道:“我的父亲对不起你,而我连在你死后为你正名都做不到。百里,你若要怪,就怪我便是了。”
他仍然不言不语,我讪讪道:“你不会讨厌到连和我说话都不愿意吧?”
他摇了摇头,手拊上自己的脖子。
我纳闷地瞟了一眼,震惊非常:“怎么会这样?”
被金甲裹着的脖子上剜了一个骇人血洞,涓涓黑血一缕一缕流下,一看就知道中了毒。不是说他是与犬戎连战三日,力竭而死吗?他静静地看了我一眼,指头撇了一抹黑血在城楼墙上一笔一划写道:“时疫一月发,一月盛,一月尽。”
算了算时间,从传闻宁州有瘟疫到现在,已过了两月有余,难道说再过不久疫情就会消失了?可,他是如何知道的?
他继续写着:“生为死,死即生;君不君,臣不臣。”
稍稍揣摩一下,隐约发觉似指的是如今朝野?可那句生为死,死即生是什么意思?生与死是一样的?或者可以说,活的人是死了,死的人活了?不懂,不懂……
最后,他写了两个字:“保重。”
我一慌,抓向他的手,可落了个空。烟雨朦胧,面前已空无一人。旭日刺破大漠的清晨,干燥的沙砾滚动在城楼的砖石上,掌下的血字一点点消失在阳光之中,只余一手心的沙土。
“想被太阳晒死吗?”在我出神时两个手掌拢在我身前,遮去了阳光,手掌的主人不是别人正是关了我又消失了数日的臭道士。
我盯着那白玉葱茏的手指,一把抓起来一口狠狠咬了下去。
他:“……”
“松口。”他面色不悦道。
“唔唔唔。”我置若罔闻,咬得更用力了。
“松……口。”修长的手指已被我咬破了皮,鲜血流进了我嘴角,尝了尝味道还不错。我禁不住伸出舌头细细地舔尽他掌心里血,抱着的手掌颤了颤,我好像听到一声吸气声。
然后我被强行给拽脱离了,他风流肆意的眸子危险地一眯:“我千辛万苦找到你,你就是这么报答我的?”
我卷着舌头舔去唇角的血,妩媚睇了一眼:“我恨不得将你吞下肚里与我合二为一,如此深情厚谊还不够报答你吗?道长~”
“……”
“苏采。”
“奴家在。”我软着腰骨偎依在他掌心里,吃吃一笑。
他捧起我,神色微凝:“你是不是染了疫病?”
“疫病?我都是个鬼了,怎么会染疫呢?”我笑得欢快淋漓,忽然脑袋一歪呢语道:“好热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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之后的一段时间里我没有失去意识却也是神智不清,在忽冷忽热里上下起伏了很久,仅剩的一点意志反复在心中念叨,原来鬼也是能生病的。梦魇似的昏沉笼罩在脑袋上,身体里的
腹部空空的,我迷迷糊糊一摸,还是空的。空的……我被烧糊了的脑袋咔哒卡住了,眼泪刷地冲出了眼眶。被面塌下去几分,刘海被捋到一旁,舒适的沁凉贴着额头渗进脑袋中:“难受吗?”
我艰难地挑开黏在一起的眼皮,勉强看见床上床下都立着一个人,我哭出声:“没了,没了……”一边揪着自己的肚子,很是伤心。
“咳咳,老夫什么都没听见也没看见。”床下那人剧烈咳了两声,埋怨道:“这么大的事你怎么不早请老夫来?人鬼两族通婚有孕已极为罕见,怎还如此大意?!女娃啊,你莫伤心,这胎没了下胎咱再怀就是了……”
“……”
我止住哭声,迷茫问:“什么再怀?”
那老头朝我的肚子翘翘下巴,我摸了下瘪瘪的肚子,我啜泣一声道:“我说的是我的修为呀。”
“……”
老头被提着胡子丢了出去,待门关上时我又头轻脚重地躺回了被子里,关门的人又坐回了床上。我往里避了避,吐着热气含糊道:“热死了,离我远一点。”
“不能喝药,不能扎针,你可真难伺候。”那人淡淡道,冰沁的风兜头钻入领子里纾缓了不少燥热:“这样还难受么?”
我无力地哼了声,拽着领子:“还是热。”扯松了一些,觉着凉快了点,便呼啦一把全扯开了,才喃喃道:“好些了。”
“……”
“这样会着凉的。”衣襟重新被人拢好。
马上又被我拉开了,嘴里还不忘反驳道:“胡说,鬼才不会着凉呢。”
那人气极反笑:“苏采,你到底是病了还是没病?还记得自己是个鬼。”
我难受地朝外翻了个身,皱眉□了声,没有气力再说话了。
睡了小半会,我又不安分地拉扯着腰上缠绕的璎珞腰带,嘟哝道:“绑着我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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