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表情很认真,一点都不像在开玩笑。
我慌忙摆了摆手:“别了别了,我不要知道了。”
他了然地睇了我一眼,道:“你是生魂离体,在日头下行走一段时间应该没有大碍。若是熬不住了就歇在我簪子里。”
“别乱跑,别乱钻。”红丝一圈圈绕在他白得几近透明的长指上,白玉稠血,漂亮得就和他清沉微磁的嗓音一般诡异:“很多妖魔最喜爱就是你这样新鲜生嫩的魂体。”
一股涩冷的寒意传遍我的身,我眼神乱描地嗯了嗯,不敢去看那双好像能看透我心思的眼睛。
过了一会儿,我道:“不晓得名字,那我平时该怎么称呼你呢?要不,就喊‘哎’?”
他:“……”
我自己否定道:“这不好,我以前都是这么唤它的。要不‘喂’?”
“他是谁?”他没有表情道。
我眉开眼笑:“我养的雪狮子啊,可漂亮了。唔,比你还要白一些。”
他的脸和泼了瓢墨水一样黝黑黝黑的。
“你刚才唤的不是挺好的吗?就那样吧。”眨眼他面色如常淡定地指示道。
“啊?哪样?”
他邪气飞扬的狭长眼角吊了起来:“你不是唤我主人吗?再喊一声听听,喊的好听我就勉为其难接受了。”
“……死变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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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了个把时辰,到了他口中的镇子。说是镇子,实在是美化了它。便是昭越都城白玉京边沿的村落也要比这里繁华热闹的多。
干燥的风沙穿梭在仅有的两条相交的小街上,无精打采的瘦瘪白杨依墙而立,寥寥几个讨生活的商贩缩在各自的摊铺后面拢着袖子打盹。
白天阳气旺盛,我懒得飘游就和条白布条似的挂在他身上,下巴搭在他肩上:“我记得自己落崖的地方离白玉京不远啊,这里的景致怎么如此迥然不同?”我朝两边转了下眼珠子:“怎么像西北塔尔河一带的风光?”
“你家住白玉京?”他弯腰在挑黄纸,随口问道。
我含含糊糊道:“嗯,差不多算吧。”虽然一年中更多的时候我是在下京中度过,犹恐他再问下去我忙转了个话题:“这里究竟是何处?”
“你说的不错,这里就是塔尔河东的宁州府——下的一个小镇。”他悠然道。
我差点咬到了自己的舌头:“宁州与上京遥隔万里,一夜之间……”
他笑而不语。
我抽搐着了下脸,这道士原来还真有两把刷子。无语了会,我探出脑袋好奇问:“你买黄纸上茅厕吗?”
“……”
宁州府位于昭越和犬戎一族的边界处,前拥水草丰茂的塔尔河,左右环夹珈蓝山,地势险峻易守难攻。此地历来是昭越的军事重镇,正因如此每年朝廷拨下来的粮草银款数不胜数。尽管是边塞之地,这里的民生比中原地带的一般州城倒还要富庶热闹些。
上次我来宁州是在一年之前,那时这里各国胡商络绎不绝,车水马龙辚辚不绝。可现在这副样子与当时所见简直是天壤之别,莫非犬戎一族又打了过来?
我费解之下,转了弯子向道士询问道。
他又买好了一小罐朱砂墨和明碱,提着这些东西悠悠道:“这个说来话长,上一朝的敬德皇帝这是上天给昭越挑选好的皇帝。既是天子,便是天意,可惜这个皇帝登基三年便身死不明,天子一崩本该天下大乱,可巧这时敬德皇帝的弟弟继位了。他虽勤于朝政,但毕竟非名正言顺的天子。得不了敬德帝福泽之气照拂的昭越,不仅天灾连连,那些行走在明与暗边界的妖魔也伺机而动。”
他不动神色地转过身,让我看清街角处一团浓黑的阴影:“这些个吸纳活人生气的东西,在现在的昭越随处可见。如此,城池村镇又哪来的生机朝气?”
我沉寂了会,道:“敬德帝生前又怎么知道自己如此重要呢?当初太上皇选储君时,全国上下三十六州有二十八州州牧联名上书谏言劝阻太上皇。那时的敬德帝才十五岁,是昭越这个国家并不想要这皇帝。”
他淡淡道:“敬德帝若连这点胸襟都没有,不如早死的好。”
我:“……”
“你怎么这么恶毒啊?”我气愤道。
他进了间铺子懒洋洋道:“无毒不丈夫。况且这些朝野之事本就不是我们修行之人该管的。”
在简陋的架子前转了一圈后,他拎起件柳色衣裙,不顾老板目瞪口呆的表情道:“野雪春柳,与你的肤色相宜的很。唔,再配上玲珑小簪,却也可爱。”
我同情地看着老板愈来愈惊恐的脸色,不甚耐烦道:“你一个男人怎么这么磨叽,买什么我就穿什么呗。”
他摸了摸下巴,拎起件东西:“那就再添一件。”别有深意道:“放心,我不仅会给你脱衣服,自也会给你好好地穿上。”
我脑子刹那充满了血,因为那是一件肚兜……
12第十二卦
当臭道士付钱时,老板露出劫后余生的庆幸表情,忙不迭地将我们送出了门。踏出门一两步还能听到他的喃喃自语:“没想到这道长容貌端得好,脑子却有点问题,真可惜,真可惜。”
我坐在风中的一朵小小的合欢花上,来回荡漾在他面前,长长地叹息道:“真的好可惜呀,以后出门记得吃药。”
他:“……”
说时迟那时快,我和惊弓之鸟般埋头直冲向远处,急转了个弯绕进了条偏僻小径,才堪堪避开追在屁股后面那道利锋。这道士好生心狠手来,竟出了剑气想劈了我。
贴着墙喘了几口气,盘算着这一时半会他正在气头上自己回去肯定是讨不了好的,不如随意转几圈再回去。说转,这地方委实偏小的紧,一条小巷左不过百十步到了地。尽头是处木桩子拦成的宅子,越过一人高的篱笆隐约能瞧见里头的情景。
趴在合欢花上飘了上去,一打眼就瞅见了一个光亮的脑袋,倒吊的八字眉下眼睛紧紧眯起,嘴里念了着乱七八糟的佛经。忽然那双绿豆眼蓦地睁起,精光熠熠地看向我:“师姐,你终于来了!”
我差点一头栽了下去。
继而他鬼鬼祟祟道:“师姐放心,我今天吃药了。”
……
我小时候体弱多病曾拜入太华寺住持门下做了个室外弟子,每年都要抽出个十五二十天去那里参经念佛。当时的太华寺还只是白玉京众多佛寺里极不显眼的一个,香火惨淡、门庭落魄。我的住持师父有一个很伟大的梦想,就是效仿前人孟尝君,养个门徒三千玩玩。可叹那时候庙里只有大师兄、我和小师弟,如果没有每月拨下来给我的抚养费,连我们三都难挣扎存活。大师兄是个闷葫芦,除了砍柴就会跳水;我是个纨绔子弟,除了花钱就是烧钱;小师弟他倒继承了住持师父超度伏魔的本事,但致命的是把他的疯癫症也给继承下来了……
在十四岁的一个晚上,我被一股奇妙的感觉从睡梦中惊醒,一睁眼就看见小师弟站在我床边举着把寒光犀利的杀猪刀,咧开满嘴白森森的牙:“妖孽,哪里逃!”
“……”于是我人生中的第一回尿床姗姗而来……
这夜后小师弟就从太华寺消失不见了。刚开始住持师父很担心,某天衙门里的人会喊他去缴纳担保金或干脆领具行刑过的尸体回来。而很久很久之后,待太华寺兴盛起来后也没见到小师弟,师父他——正好疯癫症犯了顺理成章地把他最小的徒弟给忘了……
此时在宁州遇见了久未谋面的小师弟,这委实不得不令人悲喜交加。但年幼那场被吓到尿失禁的惨淡记忆让我不得不心有余悸地再三确认道:“你每次说吃药都是没吃药,你到底有没有吃药?不要我一靠近你就把我顺手超度成灰了呀。”
他失望地拿出拢在袖子里的左手,手中挂着串金灿灿的佛珠,佩服道:“师姐果然是师姐。”
我:“……”
他将佛珠挂回了脖子上,贼兮兮的表情已全然换成了一派正经之色:“师姐,多日不见,你好像不大好。”
是啊,死了又活,活了又死,这怎么也算不上一个好字……
小师弟是主持年轻时候的私生子,昭越民风开放,男女之间风流情韵乃是常事。用阿晏的话来说“这年头谁没个私生子都不好意思出门见人。”师弟他继承了师父的一切,就是没能继承他的相貌。绿豆眼、扁平鼻,等听完我大致说了下近来遭遇后,那两条倒吊眉皱得都快贴到一起了。
“师姐,你头一次死后回魂已属罕见。但从去义庄找你的女鬼来看,恐怕事情没有那么简单。无论如何,你趁早回归肉身,之后再去寻师父较为妥当,他应已有了应对之策。”他和从前一样趴在木桩上发了会呆,突然道。
我懵了懵道:“有这么严重?师弟,你既然在这里,不妨干脆把我的肉身从那臭道士手里夺过来就是了。依我看,你的修为并不在他之下。”
“天机既显,劫数已定。和者悲,悲者喜;生者活,死者生。这非我的机缘,我当不能插手其中。”他说了一连串含义模糊的佛偈,顿了顿道:“师父可还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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