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和尚闭着眼不说话,晶莹的泪光顺着沟壑纵横的皱纹淌下。
寂寂的风吹过,不用多言,两人都认出了对方。
她再也控制不住情绪,扑到他脚边,呜呜地哭了起来。
老和尚枯叶一样的手抚在她脑袋上,那是爱人之间曾经有过的似曾相识。
容榉望了望远处的日头,垂眸看了一眼伏在老和尚膝上泣不成声的女子,“他快死了,日落前我会回来,你,好好珍重这最后一面。”
花子急切喊住他,“你等等,什么叫他快死了?不是说……”
不是中了永生术的人,会周而复始重复生命中每一个阶段吗?
“远慈上人死了,他的法术自然跟着破灭。”容榉指着渐渐西沉的日头,“待到日落之后,尘归尘,土归土。”
***
年轻河神的身影消失在门扉外,花子哭了一会,起身想追,空蝉拉住了她。
“你拉我干嘛,我要去求他,他一定能救活你!”
“别去了。”竹椅里的老人对着她摇了摇头,“我活得够久了,也到了该走的时候。”
“不!”花子仓皇地转过身,抬手抚摸着他苍老的脸庞,眼睛湿润,“你不可以走,我们明明才刚见面……”
空蝉枯皱的手覆上她掌心,满是皱纹的脸上露出了奇异的幸福笑容,“你看你,比从前还要漂亮,我都老成这样子了,你再多瞧几眼嫌弃我怎么办……所以像现在这样,也很好。”
他本以为这辈子都不会再见到她了,没想到,命运终究待他不薄。
“漂亮个鬼,我这么多年一点都不开心。”她泪眼朦胧地望着曾经熟悉的爱人,“你扔下我一个人,说好的白首不离、生死不弃呢?当初说过的话都喂到狗肚子里了。”她呜咽着又哭了起来,“你离开以后,我没有再开心过。”
她哭得鼻头通红,他粗粝的指头擦着她的泪,依旧在笑,“重新做回原来那个善良天真的你,你会慢慢开心起来的,像从前那样。”
她摇头,泪珠跟着甩下来,“我杀过很多人,我早就不善良,早就回不去了。人是会变的!”
“你在我心里从来没变过。”老人的笑容柔软而苍凉,“我生前不能陪着你,实在遗憾。若是真的有仁慈的神明存在,能不能让他把我变成一只真正的蝉,下辈子,我想永远留在你身边,只为你歌唱。”
老人说完这么多话,似乎有些累了,眼皮垂垂地往下搭,一副随时可以睡过去的模样。
西沉的日光渐渐黯淡,生命力一点点从老人面庞上流走。
花子急了,用力摇晃着竹椅中的老人,“你不许死!你如果死了,我下半生都会做一个坏人,十恶不赦的那种,你快醒过来。”
老人没有再回应。
她伏在他膝上放声痛哭起来,哭得撕心裂肺、锥心泣血。
***
容榉重新走进院内,夕阳把他的影子拉的很长。
他对竹椅中的老人伸出了手,花子警惕地抬起眼睛,“你要做什么!”
“我刚才听到了他的祈祷。”他垂眸,满目悲悯。
“他胡说的,你别把他变成蝉,我求求你。”花子拉住他衣摆,悲戚又可怜地祈求:“你提要求,随便提,我一定做到,求求你别让他就这样死了。”
“他已经老成这副模样,你不嫌弃?”
“不,只要他活过来。”她擦了一把眼泪,“把我的生命给他也行,让他重新再活一次,像个普通人一样再活一次……”
容榉沉吟不语,许久之后,他抬指点在老人双眉之间,柔和的金色光晕从他指尖流出。
“我没办法把他变成一个普通人,只能延续他身上的永生术,明日朝阳第一缕光线照在他身上的时候,他会变回襁褓中的婴儿。”
花子含泪道了声谢,跪下打算给他磕头。
他拦住了她,“你若真想谢我,以后,你留下来帮助棠小野打理云岚镇的一切,如何?”
花子连连点头,只要他活下来,她什么都愿意。
***
棠小野默默听完了花子的故事,有一个地方她不明白。
“你当初把花子带到临死的空蝉面前,到底是为了成全人家最后一面,还是早就存了心要把空蝉的生命当做交换条件?”
他在她心目中,并不是这种利用别人感情达成自己目的的人。
“我不确定她成妖多年,心中还有没有善念。假若她面对空蝉无动于衷,或者是嫌弃对方年老色衰,那我对她自然会另有一番处置。”
偏偏那个男人,唤醒了她内心的善念,这叫容榉重新改变主意。他抿了口茶,继续道,“她过去的确作恶多端,但将来若能助你,也不失为一种救赎。”
神灵偶尔也需要妖怪作为助手,就让花子成为她的助手吧。云岚镇是花子和空蝉甜蜜生活了十年的地方,她会比任何一个人更用心保护好这块土地。
***
小和尚和狐狸精的故事,还没有结束,大概也不会结束。
空蝉继续着人间一月、如同一年的生命。
他长得快、老得快,但他从没有忘却过两人的回忆。
当他变成耄耋老人的时候,花子会温柔地搀扶他去看庭院里新开的花。
当他变成长着青春痘的叛逆少年的时候,花子会打着伞站在中学校门外的蒙蒙细雨中等着他放学。
当他变成刚学会讲话、满屋子蹒跚学步的小男孩的时候,花子会牵过他的手陪他玩积木、讲童话。
当然,最幸福的时候,还是空蝉变成她记忆里的少年郎模样。他拥着她的肩头一起在庭院中看月亮,仿佛又回到从前每一个一同度过的夜晚。
经年去也,天地空依,其心居也,未减毫厘。
暖风轻柔,庭院里的花无声无息开放,月光落在每一个人眼里,终于再一次闪烁起幸福温柔的光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