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喔。”唐萤不自觉回答,男孩再度露出微笑。
他们冒雨前进,唐萤却越发觉得睡意上涌,呵欠频频。
“到了。”一只手搭在女孩的圆肩上,却又舍不得轻摇,只是低声在她耳畔呼唤
唐萤睁开眼。
灰色的雨雾中辟开了一小片绿海,在眼底亮起一片惊艳。
弥蔓疏叶,苍绿硕茂,美丽无比的大树张开粗如手臂的枝干,撑起雨中唯一的净土。树下布满杏黄、橙红、嫣红,似是编织出四季的花毯,松软的缝隙中泌满温软的阳光,单单看着舒服极了。
树下恍若汪洋中的孤岛,吸引着行人过去休憩。
“树下很好睡呢。”
男孩适时出声,引导女孩放松下来,朝树下走去。
“你一定很累了。”
唐萤的意识混沌得如地上的泥水,她感觉自己似乎被人轻轻拖起,然后小心翼翼放在松软的叶毯上。
背后盈满着阳光的温暖,婆娑的树叶声似是安眠的摇篮曲。
“唐萤,永远留下好吗?”
躺在一侧的男孩正要抱住女孩,却突然脖子一紧,一只手轻按在上,示意他不要轻举妄动。
树下,瘦小的女孩已然不见,乌发白肤的少女目光清亮,没有染上丝毫倦红之色。她看着错愕的男孩,一字一句:
“让我出去,傅莲。”
“呵。”男孩轻笑,似是自嘲。
只听修长的手指轻弹,四周的水廉迸地炸开,恍若撕裂的锦布。
随着男孩站起身,四散的水珠似琉璃碎片,反射出千变万化的影子,那男童般的身姿也逐渐变化抽高,最后来到唐萤面前的是一个十五、六岁的少年公子。
退去方才好似唱戏的青眼装,少年眉目清艳,身段高瘦不失优雅,眸光温和,恢复唐萤再熟悉不过的美貌。
少年的眼眸更退去了殷红,恢复成温润的柔黑,似潋滟着春露秋波。
唐萤心中升起一股难以抑制的悲伤和敬意。
这是傅莲生前的模样。
“傅是生来就被强冠的姓氏,莲是师尊所赐,没有一样是我的”
“只有馥生是我的小名。”
面前是终于得以相见的人,少年垂睫,眸光半掩,似闪着细微发亮的期待。
少女慎重地点点头:“恩,青莲少君。”
少年笑容一顿,不知是不是错觉,清澈的秀目似有红光闪过,但唐萤再细看,里头又是流转着春露秋波,依然是那双极为漂亮的眼眸。
傅莲移开视线,看向雾茫茫的半空,似乎在自言自语道:
“我好像在做着一个反反复覆的噩梦。”
他语气平静无波,麻木得似渗入骨髓:
“不断挨打、不断被杀死、不断挨打、不断被杀死。”
唐萤心一紧。她想到任春说的永世无法超生,原来竟是比地狱还可怕的地方。先前自栩无所畏惧的她如今却连直视傅莲的勇气都没有。
“我对不……”
他打断她,语气放得极轻,似是不可思议道:
“偶而你的脸晃过,或是你的声音,我才得以喘息,所以你来到这里,我真的很开心。”
垂着头的唐萤没看到,少年清澈的目光近乎贪婪地盯着自己。
“唐萤,你真的一定要走吗?”
他示弱着、蛊惑着。在这里,在她心里,宛如心魔般诡艳的少年相信自己早已知道她所有的弱点。
“你真的要丟下我一人在这里吗?”
是阿,唐萤的弱点,便是傅莲。
舌尖隐隐淌着花蜜的甜,死去的少年彷佛听到心脏重新活起来的声音。什么太阴炼形,什么尸解成仙,只要少女在身旁,他便像是重新复活过来。
“对,我一定要走。”
唐萤这次抬头,没有丝毫犹豫地看着少年。
傅莲一愣。
雨又开始下了,哗啦啦,打落几片树叶,翻开来,是呕血的小手,一摊摊血红,怵目惊心。
上涨的积水扶起片片枯红,叶子围绕着一处打着旋,幽黑的水下似有什么不安分的东西潜伏着,亦如少年平静的面容下。
她就在面前,只要伸手,她便再也走不掉……
微抬的手掌已不再修长白皙,上头青筋暴凸,戾气外流,皮肤隐约浮出几片幽黑。
猛兽的利爪正要伸出,却立刻被一记柔鞭打了回去。
“我会带你出去,我们一起共圆大道。如若不成,你我共下地府,因果就此了解。”
浑然不觉异样的少女目光真挚,似放晴的阳光,瞬间破开了所有乌云瘴气。
“好。”
许久,少年才出声:
“共圆大道。”
唐萤点点头。
“永不分离。”
唐萤正要点头,突然眉头一皱,觉得有些不对,就听少年突然抛出一问:
“唐萤,我一直想问,你为什么想救我?”
仅仅是愧疚,就能使人做到这种地步吗?傅莲说不出是怀疑还是期待,每个帮助自己的人都心存企图,如果是她的话……
但少女几乎是在第一时间就回答了:
“不需要为什么阿。”
少年眨了眨睫羽,罕见有些呆滞,但随后又被少女一个反问:
“那你当时又为何救我?”
这时,唐萤彷佛看到了那个在九极门的青莲少君。
温雅秀丽的少年公子轻浅一笑,眸如春光:
“等你带我出去了,我在亲口告诉你吧。”
几乎在同一时刻,少年活尸低下了头,他怀中出现异样。
怀中的少女双眸紧闭,似毫无知觉,但以她为中心,四周生起旋风。
活尸下意识爆出煞气抵御异变,但他身上的煞气却不听命令,立刻如风袭云卷般疯狂地涌向少女,不,应该是少女正疯狂吸收四周的煞气。
太阴之气至寒无比,来不及吸收的灵气在周遭的草木凝出浓厚的灵霜,若是有修士靠近,即使有法衣护身,也难逃被冻伤掉一块肉的命运。
此时少女身上薄霜速生,但很快又融去,反反复覆,与先前不同,始终无法彻底将她冰封,显然每一丝入体的阴煞之气都立刻被唐萤炼化成自身纯元的灵力。
是的,不断汲取,不断炼化,一层一层如拉棉抽丝,最后挤压成体,少女体内的太阴灵气来到了前所未有的饱满。
唐萤开始筑基了。
第二十九章 惊鸿钟(四)
“嗯?”
地面嗡嗡的鸣动,似有不安的蜂群在四处盘旋不去,妙音睁开了眼,手上的法串发出轻脆的声响,似在平复主人脑中的杂念。
“方丈。”小和尚急匆匆在外头敬礼:“确认了,的确是惊鸿钟的声音,只是不知为何是在这种时刻响。”
惊鸿钟乃钟型法宝的器王,天生就富有灵性,它极爱鸿蒙初开之气,也就是破晓之际时鸣响,平日早起的僧人便能趁机入定冥想,获得往日不常有的灵感。
但如今已经日高三竿,朱色赤黄,惊鸿钟却是骚动不绝,连带着整座钟楼齐鸣,嗡嗡嗡的钟声完全没有往日的清澈涤人,反而像一群挥之不去的虫蝇,令人心烦意乱。
见妙音沉默不语,小和尚越发懊恼,心想着果然不该放那两个九极门的弟子进去钟楼。万一惊鸿钟认主,真的跟了那位安施主跑了,那该怎么办?日后四更谁来打钟?肯定是他们这些初门子弟了。
一直静默不语的思空突然出声:“还是让弟子去请示净光上师。”
小和尚眼睛一亮,净光上师一直在钟楼内冥修,十五年来虽未出钟楼半步,但楼内上百玄钟实则都是出自其手。事实上,他不但是少数大乘修为的佛修,还是以铸钟出名的器修。
比起胡思乱想的师弟,思空目不斜视,安静地等待方丈的回复。
“十五年了。”
“恩?”
妙音看着俗气未消的小和尚,彷佛看到自己当年的身影,只是那时的惊鸿钟还未高挂在罗梵塔的钟楼。那只是女子纤手上的一顶龙纹紫铜小钟,其本体实则为钟鼎上附着一丝蒲牢真灵的龙型兽纽,尽管只是一丝龙气,却完好继承了真龙十足的臭脾气,钟响钟停全看心情。
恍若仙子的女人告诉小和尚,惊鸿只会为她一人响,一但响起,哪怕是万里晴空也会瞬间紫云密布,下一刻便雷霆大作,
惊鸿钟最是厌恶除了紫瑶之外的人修,所以一有人入钟楼,惊鸿钟便会立刻收回灵气,间接导致整座钟楼停摆。外头僧人耳提面目的规矩不过只是灵器在乱发脾气。
妙音张开宽厚的手掌,轻按在地面上,感受着地面的震动,同时也是钟的不安。
今日这样频繁钟鸣的确异常,与其说是心情颇好地在哼曲,更像是出于本能的警戒,就恍若人类在……颤抖?
他记得很清楚,十五年前,与魔蛟女一战,惊鸿便是发出了同样的声音。
随着妙音飘远的目光而去,金色的屋脊正傲然挺立于炽阳下,那金铜雕塑的蚩吻龙身内弯,口吞屋脊,乍看下不过屋顶上最常见的吞脊兽,却见那铜铃大眼突然眨了眨,本来死气沉沉的雕塑瞬间活了过来,身躯扭动了几下,龙鳞折射出片片璀璨。
惊鸿转了转僵硬的脖子,它许久没来这鸟屎遍布的屋顶,但此时却无暇顾及,一双铜铃大眼傲慢地注视远处的某个方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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