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她身侧不远处,楼月生带着陈璜、泽秋也来了,他面色不好,少有的表现出凌厉之色。过来后立刻给杜泉救治包扎从始至终就没有看牡丹一眼,杜泉身上的红线都被银九收回时伤口大多不流血了,只是内脏疼得厉害。
楼月生给她塞了三四颗药丸,又在身上扎了几针,随后便将她扶起,指尖点在她眉心,一股温和醇厚的力量缓缓流淌进脉络,她顿觉心神安宁,头上的伤口也没那么疼了。
泽秋这次出奇的安静,自进来后就安静的立在陈璜身侧,冷冷地注视着祭台。
银九对楼月生放心,只回头瞥了一眼便收回视线,之后便对牡丹说:“毁了禁地,对你有何好处。”
牡丹笑了一声,“我可什么都没做。”
这人还真是不要脸啊!
睁着眼说瞎话也不怕闪了舌头,杜泉被好一顿折腾,丢了半条命,自然听不得这瞎话,拨开楼月生的手就站了起来,她一瘸一拐地走到银九手边,再看牡丹一身精致,气得失了理智,开口便不客气地讽刺道:“你就是靠着……不要脸活到现在的吧,都这会儿了,还要……狡辩!”
牡丹微笑,从容道:“瞧你说的,我怎么就狡辩了。3号院是你打开的,那东西的禁制也是你解除的,方才又是你们一起闯了禁地,还用血祭了台上封印,这其中跟我有何关系。”
杜泉气极,指着那一道冒着火光的裂缝,咬牙说:“那邪物分明是……听了你的红伞召唤才……闯入禁地的!”
她说得慢,语气极重,将每个字都咬得清晰,就连头发丝都在发怒。
说完还不解气的“呸”了一口,骂道:“你当所有人都是傻子吗!”
“呦,那可不敢,这满院子里哪有傻的。而且,没做的事却让我认,也未免太不讲道理了吧。”牡丹笑得轻松。
不讲道理?
现在是谁不讲道理?
杜泉额角血管突突直跳,她感觉脑袋又开始疼了。
她手上并无证据,就指着石柱上被捆着的邪物,狠声道:“那邪物还挂着呢,它总知道谁是同伙!你还想抵赖!”
“哦?那你问问,看它怎么说?”
杜泉没说话,扭头看向那邪物,和那双黑漆漆的眼睛对视,它忽然笑起来,笑声尖利,笑完又仰头长啸,声音像是从头顶挤出来的,又细又尖,忽高忽低似在吟唱。那调子耳熟,似曾相识,她觉得四周忽然静了,只有这声音往她脑子里钻。
好熟悉啊,总觉得岛上的人什么时候唱过。
好像是……上元节海祭,召唤水妖时曾唱过,水妖应该和鲛人差不多,人身鱼尾,牙齿尖尖。她小时候就见过一次海祭仪式,就那么一次,她却记住了。
祭典很庄重,甚至比除夕过年都要盛大,凡是岛民能来的都会到场,一起跪下祈福。黎明时分,太阳还未出来之前的一个时辰,岸边会燃火,村子里的长辈们击鼓跳舞,杀牛羊祭水妖,为避免村子里出海遇灾祸,村子里会用壮男活祭。
据说,水妖雌多雄少,可与人类□□,后代全都继承母亲习性,而人类会被当做食物吃掉。所以,用壮男祭祀,是希望水妖开恩,不再侵扰出海的船队,这种残忍的祭祀传统在岛上延续了几千年。
近百年水妖极少出现,便每隔五年祭一次,选中的少年会被村子里供养,活祭之前可以留下后代继承姓氏,孩子由村子里共同抚养,男子祭祀之后村民都不得再谈论,这是死规矩。阿婆说,她就是这样的孩子。父亲被活祭后再没回来,母亲则是生她时难产不小心死去的。
她很难过,为什么母亲不能小心些,为什么要死……她也曾问阿婆,为什么自己没有兄弟姐妹,阿婆敷衍说:“不小心死掉了。”至于怎么个不小心,却是告诉过她。
所以,她从小都很小心,阿婆不让她靠近水,她就待在岸上,阿婆不让她何和人太多玩耍,她就多读书,后来阿婆说溶洞里十分安全,她就高高兴兴地住了进去。
一住八年,没吵闹过半句。
没旁的,她只是觉得要小心些,这样能活的久一些。
某一日午后,她揣着鸡蛋想去山上采花儿戴,却偷听到村口的寡妇和村长夫人闲聊,压着声音说她根本不是爹娘养的,而是从水里飘来的,是水妖生的孩子,阿婆捡回来把她养着。可她不信,回去问,阿婆说那些人扯淡,她父亲母亲都十分盼着她降生呢,她只能说命苦了点儿,没见到父母而已。
后来,命苦她认了,教书先生说人生皆先苦后甜,所以,她可以吃苦,吃得多了,以后就会甜了……
被这调子感染,她眼神迷惘,脑海里出现一条在海上游荡的花船,上面躺着白衫的男子,他被风卷到海湾,又被大浪带入海中,硕大的鱼尾翻腾而起,那人就再无踪迹。
他真的成了水妖的郎君,潜入海湾深处了……水妖的家乡是哪里?
似乎就叫“归墟”……
她猛地一惊,耳朵里一阵嗡鸣,有短暂的失聪。而此刻那邪物忽然停下啸音,悠悠道:“泉,欢迎,回家。”
“回家?”
回哪个家?
“是啊,没有你,这戏如何唱?如何……唔……啊!”
邪物猛地惨叫,剧烈挣扎起来,眼睛瞪得极大,身上血管膨胀,像是要……
“让开!”她随后腰间一紧,被银九揽着倒退百步之后,“嘭”的一声,那邪物骤然爆/炸,血肉横飞,大多掉在祭台之上,火舌兴奋,暴涨数丈,将台子上散落的四肢骨头都舔了个干净。
火很旺,印得众人脸上像是抹了胭脂,杜泉看向银九,就见他盯着那火光若有所思,牡丹也怔怔地看着火舌,似乎有些许不解。
不是她杀了邪物么?
“它怎么……怎么炸了?”杜泉看向银九。
他不知想到了什么,嘴角微勾,侧身向对面的黑暗中看去。
杜泉眯眼细看,就见火光外走近一个人来,竟是许久不见的老管家和陆吾。
老管家依旧一脸慈笑,双手拢在袖子里走得缓慢,陆吾黑衣黑发,面色平淡,他走过来,将那掉了的铃铛放在杜泉手心。
“抱歉,有事耽搁。”
杜泉本也没指望过他能出现救命,自然不会怨恨,他专门道歉,倒让她有些惶恐。
于是连忙说:“大人严重了,我也没事,那邪物也没有要杀我的意思。”
她边说着边抬眼看着陆吾,火光在他身后,他的面容有些昏暗,可眼睛却出奇的亮,嘴唇抿成一条线,神情不甚明朗,大约禁地出事他也觉得麻烦。
银九说:“出手之前,不该给我打个招呼么?这东西养在此处,我也是费了心思的,冥都若一直这般随心所欲,便将那些东西通通搬到你们酆都城去,还我一个清净。”
这么说,那邪物是被陆吾所杀?
杜泉不解,更好奇冥都和银九之间的关系。为什么他要替冥都守着禁地,为什么要养邪物在这儿?玲珑岛上每隔一段时间送出去的女子,又和冥都有什么牵扯?
线团越理越乱,揪出的疙瘩也越来越多,杜泉看着周围这些人,忽然清楚了一点,那就是……她不想入局却已经身在居局中了。
亦或者,早在很久之前,她便已经被某个力量推动着要来这银公馆了。
否则,世间千万人,为何她偏偏要被关在溶洞,丢了阿婆,又为何能来到龙海市,又造孽似的来到银九跟前呢?
她攥紧手指,在漫天火光之中,逐渐明晰了自己的前路,也许她要找的不仅仅是阿婆在哪儿,而是,他奶奶的……她究竟是谁!是人是鬼,是妖是邪!
陆吾今日格外冷清,没了先前的好脾气,走到银九跟前,好不退让道:“禁地与苍龙山气脉相连,不是冥都不肯将禁地搬走,而是此处煞气须得里面的东西镇着。银大人,你明知其中厉害,何故说这些气话。况且,此地不也为你私利做了些贡献么,又非一无是处,何故不情不愿。再者,当初山鬼一职,可是你自愿担下的,没人逼你。”
“陆吾!”
“陆大人。”
楼月生和老管家同时出声打断,似乎这话触及了什么敏感的事。
陆吾抿了抿唇停顿片刻后抬眼往杜泉这边扫了一下,依旧不客气地说道:“银大人以一人之力,挑动各界不安,引得仇家众多,禁地发生这种事,您也该负责吧。”
“倒成了我的不是。”银九赤足站着,身量与陆吾不相上下,一红一黑,也不知是谁压了谁的锋芒,即便松松站着,也让人觉得剑拔弩张。
杜泉离他们两人很近,这么看着连气都喘不过来,于是蹭了一步,拽了拽陆吾的衣服,说道:“九爷,还……病着呢,要不,出去再说吧,行吗?陆吾大人?”
陆吾侧头看向他,眸子里沉沉的,像是在压抑什么,忽然敛袖行了一礼,说道:“陆吾妄言,还请大人莫怪。”
杜泉被他吓了一跳,手指僵在那里,有些茫然,不知他为何忽然收敛。
陆吾说罢转身走到祭台前,掌心凝结出一个罗盘样式的圆形物,那物快速旋转从中间升腾出一连串金符缓缓进入火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