至于她的样貌,变化太大,或许阿婆活着也不认得她了,何况是没注意过她的村民。
银九知道她离开时定嘲笑她吧,记吃不记打比猪都不如,在这岛上被囚禁,又差点被少烧死,到头来还不要命的想回去,看起来定是蠢透了。
可杜泉不这么想,她觉得这就是人骨里难以磨灭的“落叶归根”的迷思。在她心里埋着一根线,那是她对这个世界最初的感知,她稚嫩的双眼中那一片天地宛若仙境,即便后来突发变故,那些画面依旧没有变过。不论她走多远,不论外面的世界多么诱人,只要这根线动一动,她的心弦就会被拨动,仿佛被下了什么咒,让她不顾一切地想回去,像是被山神召了魂似的。
想到这儿,她便摇头苦笑。
小莲一直留意她的神情,见她笑得奇怪,便凑过来问:“姑娘,你一出生就在玲珑岛了么?”
“或许吧……”
“或许?”
“嗯,我最初的记忆,就在这儿。”她声音低沉,夹着一些说不清的情绪。
“那里好吗?”小莲眼睛很圆,睫毛纤长忽闪着好奇。
杜泉歪头想了想,最好还是说了个“好”字。
反正不论好坏,都是不可磨灭的记忆,她这一辈子都忘不掉的。
少时她也哭闹着要爹娘,阿婆总安慰说她是爹娘生下来的有福孩子,村子里人说她是海水冲上岸的野孩子,陆吾又说,是他做了好人将她千里迢迢送到了这个与世隔绝的小岛,以为她能安乐一生。
所以,她虽然接受了素未谋面的娘亲十三钗,和鬼帝这位父亲,但细说她是如何来到这玲珑岛可就不清楚了,毕竟她记事起,生活里就是慈祥的阿婆,有老人家护着,那时还没人敢明目张胆地欺负她。
她的身世像是一个随时能被杜撰的画本子,但凡出现个人物,就能对那些情节勾画几笔,使得整件事云山雾罩,始终没个像样的说法。
这次回来,她其实也藏了私心,想趁着银公馆、冥都以及四方妖鬼蛇神大乱的时候,将玲珑岛查个清楚。她想知道这个在地图上几乎看不到踪迹的小地方,到底是个什么样的存在,于她而言又有何种意义。
为什么,她总觉得这里藏着某种和她血脉相连的东西,让她即便在千里之外,依旧会被这里的风浪动荡影响。
玲、珑、岛……
这里,绝不只是个落后闭塞的小岛……这么简单。
她默念着这三个字,想着二层上船舱里那个被封印着的散发着刺骨寒气的尸身,还有忽然冒出来的要和她同行的老头,她又升起担忧,总觉着原先的计划会因为那几个人而发生变故。
她学着银九平日的动作,捏着指环转来转去,有些心烦意乱,她说:“那老头给我的感觉,唔……很奇怪,我总觉得……他认得咱们,故意要拖咱们下水。不,他或许……对银公馆和龙海市的情形也……很清楚。出手阔绰,行事诡异,到底是哪……号人物呢?谁会运一副极阴的尸身回去……”
“我也觉得此人古怪,你看他身边那女子……那绝对不是人。”小莲吸着鼻子小声说。
杜泉点点头,“当初玲珑岛忽……然被袭,村子里死伤大半,只剩了些妇孺,我趁……乱出逃,本以为那里会遭受重……创,起码也得恢复几十年,可是,这才几年,居……然还有人专程去请巫师作法固魂。且不论这话真……假,有人慕名前往,就说明……那里,必定并不像我预测的那样萧条……”
可玲珑岛对外来人多有排斥,就凭几个女人,如何在短短几年又恢复生机的呢……
小荷拢着手,坐在床铺角落,闻言抬头看过来,眼神复杂道:“姑娘,万一这里还不如银公馆安全呢,你会离开么?”
离开……
杜泉没想过,她是带着疑惑重新回到这片土地上,没弄明白就逃走显然不是她的性子,她抿了抿唇,说:“若真是那样的……话,只能说……我命里就得挨这一劫,走到哪儿……都躲不掉。
小莲拍了拍她的手,“还有我们,大不了再做只水鬼,也没什么好怕的。”
杜泉笑笑,抚着肚子没再说话。有结界阻挡,海风都被挡在外头,船舱里十分安静也很暖和,杜泉闭着眼凝神听了听二层动静,没人说话,也没有任何动作,若不是那棺材存在感太强,她真以为那几人卷铺盖跑了。
她收回神识,疲惫的揉了揉额角。短暂的打探耗费了不少精力,她才和银九学了这个小法术不久,尚未熟练,这次不但探得远,还要避免惊动得那老头子,所以分外小心。小荷见她累了就扶着她斜靠着被褥上休息,两人见她睡得踏实就关上门窗去看那位一边哭一边掌舵的青年人振作起来没。
毕竟,这里现在能开船的只有这么一个稀缺宝物了。
也不知睡了多久,一阵清脆急促的声音在她耳边响起,杜泉猛然清醒,间枕边落着一枝银树的枝丫,上面缀了三片叶子,其中一片晃了晃竟腾空而起扑向桌上的蜡烛,那蜡烛“呼”的一下燃着,散发出银白的光泽。杜泉拿起来端详,发现火苗上升起一缕白烟竟往门缝里钻。她皱眉打开门就看到那个老头子穿着厚厚的大衣,戴着皮帽,带着自己的保镖和那红衣女子,立在她门外,六个人在漆黑的背景下……分外渗人。
漆黑?
杜泉一愣,环顾四周才发现,乌云遮天蔽日,分明才午后一两点的光景竟黑如暗夜。小荷和小莲也不知去了哪里,她背靠着门框问:“你们过来……做什么。”
“姑娘还能酣睡,老夫佩服。”那老人手上戴着皮手套,一只手拖着下巴,一手指了指海面,说:“你拿了我的钱,也该起来做事了吧。”
此时海上极静,船似乎也停了,像是停在一块大玻璃上。
杜泉顾不上理会那老头,她手上的火苗拉伸成直直一束,蜡烛壁上渗出红泪,可见周围阴气浓郁。她抬头看向翻腾的乌云,闭眼嗅了嗅,浓重的阴气一缕一缕地将这里包裹,粘稠而血腥。这股力量比先前水鬼要凶得多,她似乎能感应到藏在某处的视线,怨毒又不怀好意地盯着他们。
她吞咽了一下,心里也没底,看不出这是惹上了何方神圣,只好捏着蜡烛走到那老头跟前说:“恕我直言,你偷来的那……件东西不是咱们这些凡……人能够驾驭的。瞧……这天象,来和你讨债的那些东西也是不……死不休的角色。”
“若是简单,我也不寻你,怎么,银九爷没教过你们,别人的钱不好拿么?”那老头子阴沉的说了一句。
这家伙果然知道她们是从银公馆里出来,甚至知道她的身份。
这种被看透的感觉十分不好,杜泉咬了咬后槽牙,回屋拿了金条又扔到那老头子脚边,说:“九……爷御下严苛,是我们这些下人贪……财。老人家,做人得诚实,您可没说这是掉……头的买卖,护你们入岛。可谁家的尸体这么凶!还……能引来成千水鬼抢夺。现在,又……又要引什么邪物?您这野心是把咱们都……害死。”
“野心?这世上谁的野心比得过你家银九爷!”老头子忽然激动,阴鸷地盯着杜泉,眼神里满是怨恨。
杜泉隐隐有了猜测,于是不屑道:“九爷早就脱离俗世,凡……人如何与他相比。再说,生……老病死乃是天道自然,您一介□□凡……胎,好歹也活了百……十来岁,享了一辈子荣华富贵,怎……怎么还不知足。那棺材里的东西尸气那……么重,是被鲛人尸油做的长明灯固……过魂吧。”
“嗬,倒是不傻。”
“我当然不傻!那是你……新挖出来的尸身!我猜……你和秦家和韦家也少不得勾连。棺材里被封印的尸身,魂……魄早已在漫长的岁月中消散,唯……有□□不腐不败,所以……你想夺取这具万年不……腐的身躯。”
“怎么,不能吗?谁规定凡人便活该知足,活该一步步走向死亡。我苦心经营一辈子,做了无数慈善,救得人千千万万。怎就不能要个不老身。生灵永存的秘密是万物的财富,谁能参透谁便能获得,你凭什么说凡人之身的我就不配!”
杜泉听着他说了一通,竟不知如何反驳,眼见着乌云从四面聚来,而老头子显然不会交出棺材里的东西,一心想拉着她一起陪葬。云层积了很厚,重重地压在水面上,像极了桑琮在徐府弄得什么聚阴阵,她心中焦急,思索着逃跑的法子,她甚至想找个破绽跃上二层将那棺材匣子一脚踹到水里,赶紧摆脱那些邪物追踪。
她紧紧抓着蜡烛,手心捂了一层油腻的蜡,指了指玲珑岛方向说:“你即便夺了一具死尸又怎……么样,玲珑岛的人被屠……杀殆尽,巫师、村长、元老们下落不……明,你过去找谁给你作法,即……便他们都在,若有移魂夺舍的本事,那……里的村民还会窝在那个小地方?”
那老人忽然笑起来,缓缓站起身,他身量竟出奇的高,又瘦又僵硬,像块风干的棺材板。他走到杜泉身边,说:“看来,你真的很久没回家了……阿泉姑娘,你阿婆青萍大约有很多事还没来得及告诉你,若你帮我赢了这次,我倒是能同你说说玲珑岛的事。省得你回去,连个立足地方都没有。孩子,与人方便与己方便,现在,你我在一条船上,谁也躲不掉。不战便……是死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