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傀在门后止步,它们以无比恭敬而恐惧的姿态匍匐在地上,排着整齐的队形,一头又一头慢慢僵化成石像。
吕释之视若无睹,只侧身在旁边,伸手邀请:“君侯,请。”
霍风咳了几声,一手握剑,一手牵住殷宸,两人慢慢并肩迈入青铜门。
青铜门后,是一片无垠的白。
殷宸缓缓环视四周,眼睛里一点点染上震撼的色彩。
她想象过很多次昆仑主陵里会是什么模样,金碧辉煌?朴素清冷?不,都不是。
这是一片,被从内部生生挖开的雪山。
以冰层和琉璃覆顶,以冰玉为柱撑起高昂的穹顶,明媚灿烂的阳光透过穹顶打进来,照亮脚下剔透的冰层,在那下面,能清晰看见数不清的被冰封的人体,男女老少,权贵平民,嬉笑怒骂,妆容形貌不一,它们被用秘法保留着生前最鲜活的姿态,像是仍在人间热闹繁华的街市生活一样,叫卖、打尖、聊天、工作、打闹…徐徐如生的模样,仿佛下一刻就能从冰层中走出来。
殷宸看着,竟然一时失语。
霍风没有说话,只是沉默地握着她,以强势而温柔的力道牵引着她踩着这片人间缩影前行,直到他们看见前面,数不清的、高大而枝叶繁茂的寄生树,以及在它们中间,一座盘绕着的巨大的冰雕。
越是走近,越是觉得那冰雕巨大,甚至比它周围撑起穹顶的柱子都更伟岸,它身上冰蓝色的纹路,就像高山起伏的棱角,像川海曲折的波涛,是人类想象极致的恢弘壮丽。
那是一头龙。
殷宸不知为什么,突然觉得害怕。
她顿住脚,用力拽着霍风的手臂,她死死盯着他,一字一句:“始皇帝找到了龙。”
霍风也顿住,望着她,他说:“嗯。”
殷宸:“始皇帝穷尽一生追求长生,他倾举国之力,诅咒了你的家族,找到了龙,铸造了昆仑陵,让无数强大莫测的术士把他的身体封印了这里,而现在,他又叫你来。”
霍风看着她渐渐泛红的眼角,他听见她带着近乎哭腔的声音:“霍风,我不怕死,我甚至也不怕你死,但是我不想让你再成为别人的工具、别人的奴仆,我不想看你委曲求全、不想看你不得解脱,霍风,我们走吧,我们不要解药了,那不过是个钓鱼的饵料,我们远远离开这里,最起码我们能自由自在的生活,等将来你死了,我也陪着你,我们——”
“阿宸。”
她越来越语无伦次的话语被男人轻柔地打断,他深深凝望着她,问她:“阿宸,你信我吗?”
殷宸骤然顿住。
她呆呆看着他,看着他慢慢微笑起来:“阿宸,我不会再让你伤心,也不会再让你受委屈。”
他说:“跟我走,今天,让我们将这一切彻底了断,从此以后,才是真正的自由。”
殷宸脑子空白一片,她不知道他哪里来的自信,但是她的身体却那么诚实地跟上他,跟着他穿过枝繁叶茂的寄生树林,冷静地踩过那一地数不清的叠摞的尸骨。
在最尽头靠近玉阶的地方,他们看见了周家人和雇佣兵的尸体,这些曾经耀武扬威、幻想着无尽财富和长生的野心者们,就那么七零八落地倒在这里,脸上除了痛苦和狰狞,居然是一片茫然。
周宗成还活着。
他脊梁上生长的寄生树歪歪斜斜,像是一棵畸形树,所以吸收他血肉的速度也慢下来,留的他最后一口气,他趴在地上,保持着挣扎着想往前爬的姿势,艰难地仰着头,望着高台上冰龙和冰龙口衔的玉棺,眼中尽是疯狂的不甘。
“就差一点…就差一点…”
他喋喋不休地念叨着,语调越来越疯癫,声音却越来越小,就在这时,他看见了携手而来的殷宸霍风。
他一瞬间瞪大眼睛。
“你们怎么没事?!”他不敢置信地嘶吼,像疯子一样捶着地面,背上树枝摇曳,鲜血泼墨般喷涌,他只怨毒地盯着那一对安然无恙的年轻男人:“你们怎么还活着,你们凭什么还活着…”
霍风在绕过他时,竟然顿了顿。
他低下头,看着这个濒死的灵魂,突然轻笑了一声:“周宗成,你以为,那里真的有你想要的吗?”
周宗成怨毒望着他,嘴里喷着血,却突然回光返照般的大吼:“我要!我要长生!凭什么,我不甘——”
霍风摇了摇头,他不再看周宗成,坚定地迈步向前,一重重登上恢弘的玉阶,绕过冰龙粗壮的龙尾,走到最顶层。
巨大的龙须垂下,冰龙高高昂首,张开的嘴里衔着一座玉棺,玉棺上纹刻九头金龙盘旋,昭昭威严不可直视。
霍风摩挲着冰龙坚硬的鳞片,在冰龙颈首相接的部位缓缓压下,伴随着机括扭动的声音,玉棺被牵引着从冰龙嘴里脱出,慢慢落在地上。
殷宸的心怦怦直跳,她看着那玉棺,甚至觉得下一瞬那位始皇帝就会掀开玉棺站起来,那双冷酷又凶戾的眼睛带着绝对的傲慢俯瞰他们。
但是并没有,玉棺只是静静的躺在那里。
霍风环住她的腰,轻声说:“阿宸,你看。”
殷宸紧抿着唇,飞快低头看了一眼就移开,却又顿住。
她重新转过头去,紧紧盯着那玉棺,她甚至上前几步,撑在剔透的棺盖上往里看,不可思议:“空,空的?”
剔透的、被堆满玉石珍宝的玉棺里,空空荡荡,甚至连一根骨头都没有
难道这又是一个迷冢?难道始皇帝没有把自己的尸骨放在这里?
那他们这些年辛辛苦苦的追寻,他们日夜所承担的那些沉重的负担又算什么?一个笑话?
那他真正的陵墓在哪儿?解药在哪儿?到底哪里才是终点?
殷宸难以形容自己的心情,她恍恍惚惚站在那里,一时不知道说什么,直到霍风压住她的肩膀,沉声告诉她:“阿宸,我们没有找错,千年之前,这就是他的埋骨之地。”
殷宸呆呆扭头看他:“那…这…”
霍风垂着眼,沉沉凝视着那副空棺,一声幽长的叹息似乎是从灵魂最深处挤出来:“他只是失败了,而已。”
是的,他只是失败了。
哪怕他谋算了那么多,付出了那么多,哪怕他以帝王之尊倾举国之力,哪怕他杀了那么多人,哪怕他用尽半生心血,让那长生看起来仿佛已经是唾手可得,他终究还是,失败了。
他失败了,所以昆仑墓成了一个笑话,长生成了一场空,甚至那曾经高高在上的帝王连尸骨都不剩,就那么轻飘飘的、无声无息消失在这里。
他环着震惊的少女,却抬起头,看着冰龙口中不知何时吐出一口白雾,飘在玉棺上,缓缓凝成一个身影。
玄色的深衣大裳刻十二章日月星辰,宽袍大袖坠地,十二玉珠琉冕高戴,革带佩玉,宽柄天子剑束于腰间。
霍风复杂地望着那已经阔别了千年的君王,在他垂首看来时,扯起唇角轻轻地笑:“陛下,许久未见。”
威震后世的始皇帝,容貌并不如何英俊,身形也并不如何高大,但是他站在那里,就足以抹杀所有关于他的勾画和传说,只有他活生生的屹立在那里,以帝王之气魄,镇山河。
他看着霍风,眼神中那些曾经让霍风痛苦又无能为力的贪婪和疯狂终于消失,恢复了川渊般深沉又平稳的复杂。
他叹息一声,对霍风说的第一句话是:“霍章,朕失败了。”
不知为什么,霍风有些想笑,却又觉得眼角微微发涩。
他想起曾经在赵都邯郸的时候,当他们在最式微时举步维艰的时候,那时卑弱的质子之子,那个还被称为公子政的少年,也会在一天的刀光剑影结束后,在昏暗的烛光下懒散坐在他对面,重重叹一声气,说:“霍章,我简直要被那个老匹夫气死了。”
一晃,竟然有这么多年了。
一晃,怎么世道变了那么多,人也变了那么多。
“朕虽失败了,但是朕不后悔,当年杀你不后悔,后来下咒灭你全族不后悔,朕是帝王,是朕开辟这无上霸业,是朕一统九州,朕理应君临天下,理应永享权柄。”
始皇帝平静地像是在自言自语:“再来一次,再来十次,朕也仍然会这样,不择手段地追求长生,朕这一辈子得到的一切,都是争来的、抢来的,如果朕不争,朕早在邯郸的时候就死了;所以朕从小就知道,想要什么,哪怕是再不可思议的高不可攀的东西,不是去压抑自己的欲望,而是去争,用命、用钱、用权力,用朕所拥有的一起去堆砌,铺成登天路,踩着它,把朕想要的得到手。”
霍风静静地听着,就像曾经的无数个日夜那样,静静倾听着帝王自我的刨白。
直到帝王忽然顿住,问他:“霍章,你恨朕吧。”
霍风只是笑着,点点头,又摇头。
太过遥远的记忆,当忠诚、友谊与恨意纠缠在一起,那些复杂的情绪,他如今,已经释然了。
“陛下。”霍风说:“霍章是您的臣子,至死都是。”
始皇帝突然哈哈大笑,他笑得猖狂又霸道,依稀仍然是那不可一世的孤高帝王,眼角却渐渐有晶莹的液体,悄无声息滑落进鬓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