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希孟缠绵病榻,已经几个月没出画院大门,吃的东西也是旁人随便送来的食堂菜,他没得选。
油纸包打开,甜香气充满了整个房间。后头的宫女太监都馋哭了。
他眼睛微微一亮,轻声说:“我住在宫外的时候,天天攒零钱买这个。”
佟彤当然知道他的口味喜好,这不够塞牙缝的一袋子东西,派了三拨人,找了几条街才买到。
其实她也知道,自己没必要这么尽心尽力地侍候他。早晚是要分别的。
要么他在创作层里默默死去,要么她又一次不辞而别,和他永不再见。
但她心中有那么一点朴素的同理心,想让他这未曾尝过太多甜美的一生,在她陪伴的这些日子里,能稍微过得舒服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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香糖果子很快告罄。他就着她的手一口口吃光,自己也觉得此情此景有点荒谬。
他低声说:“王某人何其有幸,末路之际,还有妙人相伴。我孤独了一辈子,现在却热闹起来了。”
佟彤用手帕给他擦唇角,冷不丁说:“秦太医告诉我,你若现在舍一条胳膊,虽然未必便能伤愈如初,但至少能再争取一年半载的时日。你想不想试试?”
没等他回话,又马上说:“在这一年半载里,你能撑多久,我就陪你多久。我身上既然带了这个‘病’,只要不造反,跑到哪里都没人管的。我天天变着花样儿给你做好吃的。”
她心中有个很简单的念头。凡人王希孟早已死了,然而他在创作层里留的这个影子,能不能打破那个无解的命运,坚持得稍微久一些?
至于那几位把她诓进《听琴图》的反派们……
一边凉快去吧,最好等成望夫石。她才不管呢。
然而希孟不领这个好意,倔强地立刻回答:“我要画完。”
你就作吧。
佟彤心里腹诽,但还是好心劝他:“等画完了之后呢?”
他微微一怔,大概还从没思考过“画卷完工,自己依然活着”的可能性。
他苦笑:“不太可能了。我只能尽力,能完成多少,就完成多少……”
“你那两个学徒根本不顶事,我的宫人报告说,亲耳听到他们在商议怎么偷懒最安全。”
“那又怎样?”他冷冷说,“反正等我死了,他们跟新的师傅。”
佟彤表示没必要在这两个人路人身上浪费时间,“我可以帮你啊!只要你吩咐下来的杂活,我尽心尽力帮你去办,肯定比那两个懒虫快多了!”
“你?”
他用心回想了一阵,才记起来:“是了,你也习丹青。”
他从来都懒得跟人讲客套。即便是吃人嘴软,刚刚被她喂了一肚香糖果子,听她毛遂自荐要来做助手,稍微思量了一下,马上进入状态。
“那好。”他笑道,“你先勾个线给我看看……”
话音未落,他忽然蹙眉。
原本苍白的脸色好像突然覆了一层霜,眉头间填满冷硬的痛楚。
“嘶……”
他忽然倒在榻上。
佟彤连忙去扶,手上感到他的体温直线上升。
“没什么……”他额头很快滴出冷汗,用力说,“高烧,几天来一次……太医施针也没用……熬过去就好了……”
未能及时治疗的伤臂带给他严重的感染,这在古代基本就等同于判了死刑。
佟彤束手无策,更糟糕的是,她知道即使把太医院的老头子全叫来,他们大约也通通束手无策。
她只能手忙脚乱地吩咐自己的下人:“愣着干什么!温水、手帕……等等我上礼拜刚看过一个讲高烧急救的公众号……怎么说的来着……”
一波高烧来得格外猛烈。等太医们感到的时候,希孟全身已经被冷汗湿透,像是刚从水里捞出来的一样。
一张清秀的脸痛苦到扭曲。他半昏迷着,紧紧抱着佟彤的胳膊,火烧火燎的声音,似乎是向她求救。
“痛……手痛……全身痛……”
像是在火海里翻滚,像是血管里流着岩浆。
他的胸肺里鼓动着灼热的烟灰,身体却是冰冷,从指尖到脚踝都麻木到刺痛,一遍又一遍地提醒他自己大限将至。
佟彤心痛如绞,像是抱着一块灼热的炭,头脑也仿佛烧空了,一片空白。
她告诉自己这都不是真的,只是这个天杀的创作层里发生的一点分支剧情。实际上……
实际上他临终前可能没那么痛苦……
但她直觉明白,实际上可能正相反,甚至更甚……
为什么《千里江山图》的创作层里阴风怒号,沉重的雨点永不停歇,像是在日复一日的渡劫。天上的闪电撕裂人心,暴雨中夹杂的一道道雷鸣,全是痛苦而愤怒的呐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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希孟终于被一群太医接管走了。佟彤隐约听到有人感叹:“唉,到底是年轻……能坚持这么久,也不容易了……”
画笔散落一地。两个学徒终于干了点人事,把几近完工的画作罩了起来,保护好。
佟彤茫然四顾,乖乖地跟着宫女回到自己的闺房。
宫女太监们忐忑不安。看着帝姬阴沉四射的面孔,像等楼上另一只靴子掉下来一样,等着她还有什么脑洞破天的吩咐。
可是等了半天,她只是说:“给我换衣服吧。我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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伺候疯帝姬的下人们最近终于松口气。帝姬不再到处打卡胡闹,而是找到了一个新的、稳定的兴趣点。
她每日雷打不动,到画院去学艺!
纵览天下,当今圣上是最大的艺术家。皇家子弟也有不少人进画院深造镀金,跟的都是全国知名的书画圣手。
然而这位疯姑娘品位独特,她赖在一个半死不活的画师那里,每天任劳任怨,做一些洗笔、调色、试色之类的最基础的活计。
虽然大家弄不懂她到底要干什么,起码她消停了,众人都松口气。
开始还提心吊胆地守在画室外头,生怕里面突然发生打砸,或是爆出什么命案;几天过去,发现风平浪静,众人也就乐得偷懒,权当那画室是另一个特护病房,每天把她准时送过去完事。
而佟彤本人简直对此上瘾。去希孟的画室里帮忙,成了每天早晨督促她醒来的动力。
这简直是大师级督导啊!
她本人虽然有些国画底子,但是在希孟面前完全都是渣渣,基本上就是共享单车和高铁的区别。
就算希孟身心健康,真的收她为弟子,一步一步的进行专业辅导,其实也不会对她有多大作用——差距太大了,就像把个一年级小学生骤然丢进哈佛课堂,她完全消受不起。
反倒是帮他做这些零碎杂活的时候,言传身教,从一个个不起眼的细节当中,她学到了不少宗师态度。
有了她跑前跑后,《千里江山图》的收尾工作骤然变得高效起来。
希孟依旧三天两头的高烧发病,每次都痛苦地挺了过来。
画卷日臻完善,但与此同时,他的生命力一点点暗淡下去。
终于,他连笔也拿不住了。佟彤吃力地扶着他,将这幅巨大长卷从头巡视一遍。
“太完美了!”她由衷感叹。
“缺点什么。”他毫不在意地泼冷水。
佟彤固执地说:“这就是成品。再添什么都是画蛇添足。”
她见过成品的模样,当然有资格这么说。
可他却轻轻笑一笑,动动已经接近僵硬的手指,选了一杆最细的狼毫笔。
佟彤帮他蘸墨,在砚台边缘舔舐笔尖,直到他颔首表示满意。
“像我这个级别的画师作品,呈给圣上之前,不许私自留名。”他轻着声音,给她阐述画院规矩,“等圣上过目验收,再决定作品等级和去向。若运气好,那时才能有机会签自己的名字。”
古代没有知识产权的概念,普天之下莫非王土,更何况画院是皇帝直接资助,有什么产出,都归属于皇帝本人。
希孟一边说,一边公然违纪,眼中露出做坏事的兴奋,“你就当什么都没看见。”
于是挑了个最不起眼的角落,伸手落笔——
他拿不住笔,笔杆落到地上,啪嗒一声轻响。
他不服气,让佟彤帮忙把笔捡起来。
伤口肿痛,他半边身子剧颤。
他不甘心地轻轻咬牙,左手握紧了拳。
“再给我捡……”
佟彤拿着笔,问他:“我帮你?”
帝姬跟他一起公然干坏事,希孟脸上绽出笑容。
“好。柜子里的习作上都有我的花押。你别描岔了。”
佟彤并没有听从他的话,去柜子里找习作。而是随便揭了一张纸,在那上面一气呵成——
希孟大惊:“你怎么知道我的……”
佟彤微微一笑,看着他眼睛说:“当时在成都开会,那个施一鸣揪着你打假,让我当众打了脸,那时候我就将你的花押看熟了,后来还自己练过好几遍。”
希孟满目茫然,将这话琢磨了好一阵,最后问:“你还好吗?”
得,这是以为她又“发病”了,胡言乱语呢。
佟彤不理会这个话头,在他指定的位置签了他的花押。她手很稳,笔画如蚊蝇之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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