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宝是个没有福气的可怜人,六岁时大哥和爹就被抓去充军了,再也没回来过,也不知是生是死,家里头有个病秧子的娘和个刚出世的弟弟,娘哭着喊着,把他塞给了梁伯,梁伯又把他塞到了进宫的队伍里。那批队伍里个个都是面黄肌瘦,神情惶然的小人儿,没法子,家里是实在是揭不开锅了,指望着把孩子送进宫内,能有条活路。
春宝一点儿都不恨,就是有点怕。外头的大官们不把人命当回事儿,说抓人就抓人,里头的主子们也不怕人命当回事儿,说杀人就杀人。他刚进宫就是跟着刘公公伺候在文璃郡主身边的,成天少不了挨打挨罚,好在后来文璃郡主远嫁晋国,他被分配到了青宵殿。
青宵殿内住着怀瑾郡王,说来奇怪,但凡王子得了封号后,就必须得搬离出宫,可这怀瑾郡王不仅没搬,王上还给他另设了新府邸。如此看来,王上应是偏宠郡王的,可逢年过节王上给各宫派送礼物,却唯独漏了这一处。
殿外门可罗雀,殿内也冷冷清清。郡王不喜人多,把宫人们都给遣散了,就只留下个手脚勤快,不会来事的春宝。
从早到晚,春宵殿内几乎没有任何声响。郡王除了吃饭,或者有事出门,大多数时间里都待在东边的屋子里,不准别人进入。
春宝受尽了孤独的折磨,开始对着鸟说话,对着虫唱歌,还有每日祈盼着文茵郡主的到来。文茵郡主一来,小桃也就跟着来了。
后来,郡王出了三个月的远门,偌大的殿里就只剩春宝一人,一到夜里头,他就开始瘆得慌。
心心念念地盼着,郡王总算回来了,还带回了一脸的伤,看得春宝心惊肉跳,谁那么大的胆子,竟然敢把郡王打成这个这样,要死了,那人肯定要死翘翘了。
春宝无所事事,平白操起了一颗心,同时也想见见那位不怕死的勇士。
回来后,郡王不见外人,把自己关进了东边的屋子里,春宝想,这副模样,确实是要躲起来。
有天夜里,郡王突然发烧了,春宝急急去找来御医,他搁在一旁打小心伺候着,隐约听见郡王喊了个名字,好像是叫阿音还是阿茵来着,春宝没在意,以为他是在喊文茵郡主。
今日下雨,郡王早早便出去了,春宝握着一把扫帚站在殿门外,有一下没一下地扫着殿外,两只眼睛时不时地瞥向雨雾。
昨日文茵郡主派人来问过,郡王的身子好点没,若是好了,今日便过来玩。
一盏茶的功夫过后,春宝没等来小桃,只等来了郡王和一个陌生女子。
怀瑾踱步进来,瞥了眼立在墙根的小太监,想了想,没想起他叫什么名字,便直接吩咐道:“去找双干爽的鞋袜来,给这姑娘换上。”
“是。”春宝上前,恭顺地接过怀瑾手里的伞。
“午膳早些吩咐人备好送来,今日多加几道肉食和糕点。”怀瑾淡淡道:“等会儿办完了事,你去黔明宫走一趟,同文茵郡主说,我身子不适,就不过去了。”
“是。”春宝喜上眉梢,能见小桃一面也行。他偷偷瞄了眼郡王带来女子,颇有几分姿色,就是耸拉着脸,一点儿都不喜庆,不过和郡王挺般配的,两人站在一块活像两根大冰柱。
殿里没有女子居住过,所以女人的鞋和衣裳,是一件都没有的。春宝只好硬着头皮拿了双男式短靴回去复命。
郡王眉头一皱,让他到尚衣监去拿几双新鞋来。
那女子连连摇头,道:“不必了,我脚大。”
于是郡王另让他去打了盆热水来。
***
青宵殿说大不大,说小也不小,阿殷估摸着,至少能顶五间金雅阁了。她塌着两个肩膀,跟着怀瑾溜溜达达,绕了大半圈,愈发觉得奇怪,殿内除了门口的那个小官宦,都没瞧见其他侍奉的宫人,这王子过得也忒寒碜了点。
怀瑾领着她进了一间屋子,阿殷心里直扑腾,偷觑了眼他的脸色,不喜不怒,瞧不出个所以然来。
阿殷凭借那点处事不惊的本事,抵着门,硬气道:“既然鞋已经换完了,我可以走了吧?”
怀瑾不紧不慢道:“等等,先泡个脚,你这湿鞋穿了好一会儿了,想必脚也冻坏了……”
说话间,春宝提了桶水进来,然后识时务的立马遁走。
阿殷直挺挺地坐了下来,两只脚扑腾一下踩进了水里,烫得她龇牙咧嘴。
怀瑾斜了她一眼,幸灾乐祸地露出了一点笑。他转过身,慢吞吞温起了青梅酒。
屋子安静得让人有些不自在,阿殷动了动嘴唇,不动声色道:“泡完脚,我就可以走了吧?”
怀瑾用热水冲荡瓷杯,“你想去哪?我这不好吗?”
阿殷低声道:“一仆不能二主,小人是郡主身边的人,留在这恐怕不大好。”
怀瑾像是听到一个笑话,“仆人?我还没见过哪个宫女像你穿得这么体面。如果非要这么说,那也是我先雇你的,你别忘了,你的雇佣期还没结束。”
阿殷心力交瘁,不想再用她不认识他的那套说辞了,那根本糊弄不了怀瑾,于是索性默不作声,装聋作哑。
怀瑾掀了下茶盖,冷不防地说了句,“你接近世子什么目的?”
阿殷心里咯噔一下,她还什么都没开始做,他怎么会知道?
阿殷喉咙发紧,讪笑道:“世子是何等人物,我又是何等人物,我怎么敢肖想他。”
“我方才还在想你怎么突然改了性子。”怀瑾自顾自的说:“原来是在东施效颦啊。”
阿殷一时哑口无言。
怀瑾轻描淡写地问道:“你后面的人究竟是谁?”
阿殷低垂着脑袋,没好气道:“我后面没人,只有一面大白墙。”
怀瑾笑了笑,正想在说些什么,屋外头忽然传来了一阵脚步声。
然后就听春宝恭恭敬敬地喊道:“世子殿下。”
怀瑾瞥了阿殷一眼,起身吩咐道:“别动歪脑筋,在屋里头好好待着,他不能你能惹得起的人。”
第22章 争锋
怀瑾不急不缓地行至正殿,门口的两个侍卫朝他行了个礼,他点点头,挑开帘子,走了进去。
一进门,就看见世子坐在椅子上,垂目瞧着地面,春宝立在一旁小心翼翼地给他倒茶。
怀瑾笑着上前,“王兄,今日什么风把你吹到这来了?”
“路过就进来看看了。”世子一脸憔悴,眼底尽是疲惫,“你这殿里头怎么就一个伺候的宫人?明日我再从别处给你调些人来。”
“不必劳烦王兄了,人多,我也唤不过来。”怀瑾在另一头坐下,将春宝差遣了下去。
世子手肘抵着桌面,揉了揉额角,微微叹了一口气。
怀瑾盯着他浮肿的双眼,语重心长道:“王兄可得注意休息啊,莫要太过操劳了。”
“唉,近几日局势大变,那奏折一批批地往上呈,我得尽快批阅,给下边人回复。”世子摇摇头,“夏渊一死,我们同梁国先前定的那些条款势必要大改,那新上任的夏常,我倒是见过一面,不过没什么印象,也不清楚他的为人,你在梁国待了那么久,可与他熟识?”
“我不过是父王为了求和送给对方的赠礼,日日被关在屋里,哪能遇到他?”怀瑾语气淡淡,听不出丝毫不满。
“这事是我对不住你。”世子叹道:“当时形式危急,北有晋国,南有梁国,皆虎视眈眈,临楚一战,我们损失了大量精壮兵力,国库也耗尽一半,梁军趁虚而入,虽有霍钰在边关苦苦支撑,但志气消散,怕不能久撑。送你过去,实乃下下之举……”
怀瑾抬手捂着嘴打了个哈欠,而后坦荡道:“以我一人换上千战士的命,没什么不妥,这是我生为祁国之子应当做的事。”
世子狐疑地瞧着这病弱弟弟,脑中不知想到了什么,脸色渐渐冷了下来,随即拍了拍大腿,又恢复如常,“近几个月来,父王的身子每况愈下,你若有时间,便去瞧一瞧,父子之间哪有隔夜仇,你在梁国的那些日子,他没少念起你。”
“王兄,你真是说笑了,我怎会对父王有怨呢?”怀瑾神色如水,他平静道:“我先前恶病缠身,恐给父王染上污秽之气,故未能前去看望,等再过几日我身子好些了,定会去给父王请安的。”
世子瞟了他一眼,突然问道:“听闻,你有个世外高人的师父,能治百病,还能通天命,连阴阳,不防请他到宫里来坐一坐?”
“都是凡人,哪能有那些本事。”怀瑾感觉到对方的目光在探究着自己,不加理会,看着窗外的梅花,漫不经心道:“再说了,我那师父,脾气古怪的很,神龙见尾不见首,如今,不知道投奔到哪户人家去骗吃骗喝了,我就是想找也无处可寻啊。”
世子目光看向前方,恍若未闻道:“若是你这师父真能连阴阳就好了,我想再见见她……”
怀瑾握着茶杯,指腹轻轻摩擦着温热的瓷面,无声无息,嘴角藏着一抹似有若无讽刺意味。
两人又聊了些朝政上的事,约摸两盏茶的功夫后,世子领着侍卫离开了。
怀瑾刚要起身,小春宝就冒冒失失地闯了进来,他急急道:“郡王,郡王,您带回来的那位姑娘不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