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玄引手去攀,摘得一点,凝在指尖。
这一团又亮又暖,他双手鼓动,风自四面将那些光点凝聚起来,纳入他体内。
四肢百骸游走一圈,停在心口处,破胸而出,浮到半空,散落星河,散向山石树木,花鸟蛇虫。
每个光点,都随他的呼吸吐纳而明灭闪烁。
谢玄睁开眼,月阴将云海镀成一片银色,他跃下大石,走到松下。
玉虚真人张大嘴巴看着他,嘴里还有半个没啃完的鸡翅膀,他嚼了两下,这才喃喃说道:“是我眼花了,还是那小子动了?”
呼延图在松下打坐,闻言睁开眼睛,这方才见谢玄站在自己面前,而他竟连一丝风声都没听见。
谢玄已经七日七夜未曾饮食睡眠,可他半点也不饥倦,开口中第一句话便是:“怎么只有你们在此,小小呢?”
玉虚真人一滞,干笑问道:“先说你那术法成了没有?”
这七日七夜玉虚真人一天比一天发愁,灵犀一失,便如行尸走肉。
谢玄自己也不知成了没有,他只觉周身有力,天地在他眼中都为之一变,他要把这些告诉小小。
玉虚真人实是无法,这些日子每到夜晚,他便离开山谷,去京城替小小找走失的灵犀。
白日之中灵光难现,黑夜的时候又满城魍魉,玉虚真人已经发愁了好几日,这要是找不回来,该拿什么哄骗谢玄。
城中处处戒严,连乱葬岗上的孤魂野鬼也都躲藏起来,轻易不肯出现。
玉虚真人点香供肉,倒有小鬼肯出来,一听玉虚真人要找一点灵犀,通通缩了头,鬼声鬼气道:“真人饶咱们一条活路。”
城中处处都是紫微宫的道士,他们躲避且不及,哪还敢四处游荡。
玉虚真人拿脚去踢呼延图,让他也想想法子,怎么把眼前给混过去。
谢玄等不及回答,纵跃着回到石洞。
玉虚真人和呼延图对视一眼,齐齐跟上。
谢玄还未到洞前,先闻见香味,石桌上摆着面饼烤鱼,小小在灶前盛汤,谢玄脸上笑容越咧越大,几步坐到桌前。
玉虚真人急急赶上,见状松一口气:“开饭开饭,天天吃鸡,我都腻了。”
小小转过身来,谢玄的目光一直跟在小小身上,他看着小小一步一步走近,笑容缓缓凝固。
他眼中那些光点有的落在玉虚真人身上,有的落在呼延图身上,只有小小,那些碎光绕过了她。
“她在哪儿?”
谢玄的声音陡然一轻。
玉虚真人还未回答,呼延图便道:“那一日她就没有跟来。”
还未说到最后一个字,谢玄便凭空不见了。
紫微真人阖目坐在卦台上。
林间微响,池一阳自山道上来,手中捧着一个包袱,面上难掩喜色,走到紫微真人面前,躬身道:“师父,这是礼部给您老人家送来的吉服。”
紫微真人眉目不动,不看吉服,开口问道:“阿羽还不肯来么?”
池一阳脸色喜意褪去,换上忧色:“我送了请柬去,可他道心已改,并不肯来。”
眼见紫微真人听见这回答,依旧不露声色,又道:“阿羽在城中开设医馆,施医赠药,倒也不负所学,他既不肯回来,师父又何必强求。”
紫微真人依旧垂眉,十分笃定:“他会回来的。”
池一阳肃了脸色,卓一仁被关石牢,袁一溟重伤,岳一崧惨死,闻人羽又自摘道冠而去,往后这紫微宫,自然是由他接掌。
可没想到,师父心心念念的还是小师弟。
池一阳一瞬间便转了百十个念头,闻人羽就算回来,威望也差他极远,该给他为紫微宫建功之时,他既摘冠而去,紫微宫就再无他一席之地。
想通这节,池一阳又面上带笑:“师父若真想小师弟,我亲自去接他来,离加封大典也不过几个时辰了,师父还是试一试吉服罢,余下的事交给徒儿,我一定办得妥妥当当。”
宁王反叛弑君,紫微宫平乱有功,又一力扶起太孙即位。
新帝下的第一道诏令是办先帝丧事,第二道诏令便是加封紫微真人为国师,既为太孙师,又监理国事。
池一阳又禀报道:“朱雀坊这几日有些不太平,藩王们无心治丧,只想离京,城门港口都设下暗卫,新帝登基大典之后,再另行安排。”
凤子龙孙皆被圈尽,他们自不敢贸贸然来找紫微真人。
却都知道池一阳是最爱财的,他建一阳观都能掠夺民田为观田,既然财帛能动他,便源源不断抬入他的私宅。
京城北面瑞王的私宅连着山田,如今已经在池一阳的名下。
紫微真人依旧不说不动,池一阳斟酌道:“赶尽杀绝虽断了后患,可难免被人垢病。”
池一阳心中纳罕,师父怎么半点也不关切,七星宴后,师父雷震手段,朝中文臣武将,无人敢违逆师父的意思。
过了今夜就是加封大典了,难道有什么不合师父的心意?
他揣摩紫微真人的意思,左右四顾,这才见到卦台之上留着半阙残卦,池一阳不通此道,但也看得懂卦像。
此卦意为凛冬将至,可此时正值酷暑。
“依徒儿的愚见,瑞王年老德高,与先帝又是亲兄弟,自该叫他安然养老。”
池一阳小心翼翼觑着紫微真人的脸色,只一点星白飘然飞落,落在紫微真人的肩上。
他微微一怔,抬目望去,但见清光澄靛,皎皎星河之中,点点飞霜飘落下来,张嘴说话已经吐出一团白气:“这……这是下雪了?”
紫微真人倏地睁开眼,拂尘一卷,将池一阳扫到一边。
他手中方才捧着的锦袍整个炸开,金丝银丝散落一地。
池一阳大惊失色:“什么人!”
就见天边浓云滚滚,挟风云来,云过之处,霜冻雪落,洒了满天银白。
池一阳刚要问过师父,便微微一怔,他从未在紫微真人的脸上见过这种神色。
不论何时何事,师父永远成竹在胸,可此时脸上却是从未有过的犹疑惊愕,这神情让池一阳心中一跳。
难道是玉虚师伯那个徒弟死了,玉虚师伯寻仇来了?
“不周风。”紫微真人喃喃道。
御风术,御八风,艮震巽离坤兑乾坎,一气御一风。
不周之风,坎气所生,万物肃杀。
便是师兄,只怕也没有参悟到这一重。
那云顷刻便到了眼前,方才还只飞霜,此时已是冰雹,砸得石阶乱响。
池一阳挥剑躲避,那日师父与玉虚师伯斗法,震塌了京城房屋,已叫他高山仰止,此时见霜化为雹,心中惊骇难言。
冰雹骤然停了,池一阳抬头望去,就见空中层云递次,似一双羽翅,又似一对铁爪,扑向紫微真人。
云团之中,一道灰影,定定望向紫微真人。
紫微真人拂尘一甩,不乘仙鹤也凌空而起,与谢玄对视。
谢玄说道:“道设生以赏善,设死以惩恶,你是自己死,还是我动手。”
紫微真人紫袍翻飞,闻言低叱:“狂妄。”
“你不肯死,那只好我动手了。”
第113章 破紫微【大修】
“你既不肯死,那只好我动手了。”
须臾之间,风雪大作,苍山皆白。
紫微真人并不将谢玄放在眼里,他纵习了飞星术,也不过短短七日,能成什么气候:“你大逆弑父,今日便由我替天行道。”
谢玄顶心黑雾丛生,恐要入魔,他既然弑父,便再担不得天命,杀他便是执天之行,替天弘道。
谢玄哈哈大笑两声:“狗屁的替天行道!天道如何,施行在天,你算什么东西!”
单掌聚风,一把霜刀在他手中凝聚,挽刀一劈,排山倾海。
紫微真人双目微张,纵身后跃,拂尘挥出,正击在风刀上,银丝擦刀刃即断,只这一刀,便将紫微真人打出一射之地。
紫微真人胸中震荡,强自运气,这才压住胸口翻涌的血气,他张大了双目,盯住谢玄,这怎么可能?
刀刃削山而过,身后山石壁上雕的巨大八卦,被风刀一劈两半。
阳阴割裂。
一时之间斗转山摇,池一阳奔下山去,大声喊道:“敲钟布阵!”
紫微宫道人纷纷提灯而出,骇然望着山顶,却只能看见紫微真人凌在高空,与云团中一团黑影对峙。
大钟响彻苍山,声传数里。
卓一道夜半被寒气激醒,自石牢中伸出手来,掌心一摊,接了满手霜花,他忧心白术,叩响石门把白术叫醒。
白术搓着胳膊茫然道:“怎么……下雪了?”
钟声一震,师徒相顾愕然,这钟是临敌时方才敲响,凡紫微宫道人,不论远近,闻钟声即刻赶来相助。
立观五十余年,这钟还从未响过。
白术急道:“师父你等着我,我去拿钥匙来。”石牢的钥匙在刑罚司内,说着不顾天黑路滑,奔下山去。
大敌当前,紫微宫道众举兵刃集于山脚,想打上山去,助紫微真人一臂之力。
可山间积雪很快便盖过脚背,狂风怒号,积雪成冰,才往上几步,便被风雪阻挡,根本就上不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