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说这样一只小狗还不需要这么大的运动量,但她真的需要出去走走了!
不过遛狗之前还需提前打声招呼,以便她的“护花使者”艾萨克可以及时就位。
艾萨克比乔安娜想象得要更年长一些,像是中年人的模样,带着这个年纪特有的冷静阴沉,如鹰般的双眼透出尖锐的光芒,仿佛一眼扫去便能看穿一切。
在与艾萨克接触之前,乔安娜一直以为吸血鬼都是“年轻人”,忽然见到了这样一个与众不同的吸血鬼,她竟然忍不住频频向他投去目光。她总觉得自己已经很久没有见到过这个年龄段的人了。
艾萨克保持目光直视,无论身旁的小姑娘投来何其好奇的眼神,始终都是不动如山,俨然像是一座蜡像——能够行走的蜡像。不过他的视线却紧密地关注着乔安娜的一举一动,但凡他又一丁点儿想要逃脱的意愿,他就会立刻冲上去抓住她。
乔安娜看向他的次数太多,艾萨克竟然也忍不住垂眸看了她一眼。
忠诚追随了数年的公爵大人竟然转化了一个新的同胞,还将她留在身边,如果说艾萨克不觉得奇怪,那绝对是不正常的。他记得伊利亚已经好几个世纪没有给予什么人初拥了,也明白他的感情被时间消磨到了稀薄得近乎不再存在的程度。或许乔安娜的存在,是为了填补些什么吧,他想。
不过他很聪明地藏起了所有的好奇。他和艾德不一样,他明白伊利亚喜欢什么,又讨厌些什么。况且,伊利亚如何,这同他根本没有太多关系。
两人一狗默默走在街上,四下无人,衬得气氛更加僵硬。乔安娜别开视线,望着道旁的小河,而后视线不自觉得投到了更远处去。交叠的别墅间,好像露出了女王宫殿的尖角屋顶。不过再走远些,就看不到了。
这是乔安娜第一次以如此悠闲的心情走在地下都市中——上一次踏上街道时,她正处于逃亡之中。现在静下心来,她发现原来这座她无比唾弃的地底城池实际上也不是那么丑陋不堪,河对岸那一排暗红色矮屋相当复古,再看得更远些,各色鲜艳的屋顶带着一种奇妙的艺术感,与古旧紧挨一起,却不显违和。
其实这儿还是很美丽的,她想。
大概是看得有些太过入神了,她一不小心走偏了路,膝盖撞上桥墩,疼得她差点没哭出来。不经意间的一瞥,她看到道旁的法国梧桐已经吐出了新叶,那娇嫩的绿色跃在枝头,微弱地探向天空——尽管它看不到天空,也不知天空为何物。乔安娜深呼吸了一口气,却不似往常一般猛然发颤。
她这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冬天快要结束了,春日即将来临。
到了春天,后院的事情会很忙吧。她想。
她忽然有些期待起花团锦簇的盛景了。
特赦般的三十分钟结束得比预料中稍微快了那么一些,期间乔安娜有好几次因为忘记路线而走岔了路,幸好每一次都能及时改正。不然的话,她此刻大概会是被艾萨克绑着拖回公爵府的。
一回到府上,乔安娜就去了后院的那间小屋,想要探望唐纳德。她好几天没有来看他了。
门虚掩着,没有锁上,调皮的小狗只是把爪子抵在门上,就很轻松地推开了门。屋里有些阴暗,窗帘没有拉开,日光统统被隔到了外头。许是因为这个原因,空气格外浑浊。乔安娜将门敞得更大了些,摸索着走到床边。小狗没有跟随她的脚步,而是站在门外,不时嚎叫几声,喉头发出阵阵低吼,就算是乔安娜哄了几句也不见好。
乔安娜叹了口气,不再去理会行为异常的小狗,转而走入唐纳德的房间。
“午安,唐纳德爷爷。我来看您了。”
没有回应。房间内也是一样的昏暗,乔安娜费了点劲才找到开关。
白炽灯跳动了几下,闪起昏暗的橘光,照在唐纳德脸上,显得愈发死气沉沉。被窝中的唐纳德蜷缩成一团,仿佛比平日更加瘦弱了,眼睛半睁不睁,不知在看向何处。他很费力地呼吸着,狭促的室内只剩下了他粗重的呼吸声。
那呼吸声,一度停止了几次。
乔安娜的大脑顿时陷入空白。尽管眼前所见到的一切已经足够告诉她发生了什么,但她还是没办法反应过来,直到唐纳德的呼吸又顿住,她才慌乱地奔向床头,扑倒唐纳德身旁。
她听到了,唐纳德的心脏还在跳动着。乔安娜稍许送了口气,可悬着的心怎么也无法放松。她小声唤着唐纳德的名字,直到他努力地睁开了双眼。
平日里那双混沌的水色眸子,此刻竟是无比的清晰,仿佛水与天的边际。他抬起手,颤抖的指尖没有分毫血色,惨白得仿佛乔安娜的脸色。
他轻轻碰触了一下乔安娜的眼睛,咧开嘴角,像个孩子般笑了。
“看……看到了……”
乔安娜后背一僵。唐纳德早就看出来了,自己究竟变成了怎样的怪物,但他却没有说,所以她也自欺欺人地认为他什么都没有发现。
他的呼吸更加沉重,变得略微急促,手也颤抖得更加厉害。乔安娜不知所措,慌乱间,紧紧握住了他的手。
而后,那只手停止了颤抖。心跳声消失了。乔安娜跪坐在床边,指尖的温热逐渐消失。
医生不久后来了。但他不是人类的医生,盯着尸体看了好久,才得出了一个自然死亡的结论。
他说,就算是自然死亡,也存在着比较痛苦的个别经历。末了,还唏嘘了一番人类性命之脆弱,短短几十年就会轻易消散。
乔安娜不想多说,只觉得他是个蠢货。
作为特雷维尔家多年的老花匠,他在死后得到了该有的尊敬。伊利亚对着他的尸体表达了长达五分钟的哀思,破格让他葬到了近郊的一处空地,而不是像普通的人类尸体那样,丢到焚化炉成为花肥。
尽管在乔安娜看来,这两者的结局没有多大差别。但她听说,保留全尸入土,便能顺利转世投胎。可如今的世道,哪怕重新转世成人,也不见得是件好事。
但她最终还是没有说出一句不是。
从钉棺到葬下,几乎所有事情都是乔安娜一个人完成的。她把唐纳德葬在了花下,她想唐纳德一定会喜欢这个地方。另一个她叫不出名字的吸血鬼仆人跟在她身旁,但却不是为唐纳德哀悼,而仅仅只是监督她的脚步罢了。尽管他试图降低存在感,然而却还是那么眨眼。乔安娜在墓前放了一根枝条,它会给唐纳德带来春天的讯息。
她见证了父母的死亡、自己的死亡,还有旁人的死亡。她哽咽住了,一时什么话都说不了,一股无名的恶心感从胃部一直朝上涌,她躬着身,近乎蜷缩成了一团,却许久才让这股感觉消失。
吸血鬼催着她赶紧回去。乔安娜没有应声,起身离开。
她回到了后院的小屋。
她只匆匆葬下了唐纳德的尸体,但还没有收拾他的遗物。
唐纳德活得清贫,小小的屋子里没有太多东西。乔安娜他的桌上找到了一小半蔷薇种子,用牛皮纸小心翼翼地包着。这是本该在这个春天送给乔安娜的礼物。
乔安娜将种子拖在手心,她原以为自己已经处理好了所有情绪,可眼泪却又涌出来了。她紧紧攥着种子,几乎将牛皮纸揉碎。
忽得传来了开门声。乔安娜慌乱一抹眼泪,抬起头,与一个中年人对上了视线。
是的,中年人。
乔安娜的面前站着一个局促的人类,一看到她,便露出慌张的模样,不停地点头哈腰,就差没有跪倒在地向她三拜九叩。
“我……我是新来的园丁……”
他颤颤巍巍地介绍着自己。
乔安娜一愣,大脑有些眩晕。她后退了几步,险些跌倒在地。她动了动唇,迫切地想要说点什么,却连声音都发不出来。
她用力呼吸着,氧气刺痛着她的肺部。在新园丁的慌乱目光下,她奔出了小屋。
“告诉我!”乔安娜一脚踢开紧闭的书房大门,眼里的愤恨不加掩饰地落在伊利亚身上,歇斯底里地吼着,“告诉我……告诉我什么你这么快就找来了新的人?唐纳德才刚刚落土!你怎么可以这样……”
伊利亚抬眼,平静得如同往常。他并不悲伤,反倒是惊讶于乔安娜的激动。
“我需要有人打理我的后院,有什么问题吗?”他说。
乔安娜的表情扭曲着,有些狰狞,哭红的眼眶还是没有褪去血色。她咬破了下唇,几滴鲜血落在衣襟上,气味慢慢地扩散在空气中。她低下了头,像是在隐忍着什么似的。
“如果……”她的声音从齿缝间传出,“如果是我……那么……”
伊利亚偏头看着她,等待她补全问话,可她却哽咽得说不下去了,用力甩上书房的门,再度跑回后院。
她原想回到那间小屋,却突然意识到那里已经不是唐纳德的家了。她站在后院最空旷的一处,失落感几乎将她压垮,这里好像已经没有了她的藏身之处。她逃一般地闯入灌木迷宫,妄图将自己藏在这些曲折的拐角中。
如果真的能藏起来就好了。她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