头顶的灯管因为老化,光芒有些黯淡,却足够让这个狭窄的客厅一览无余,闻乐走到嗡嗡作响的冰箱前,从里面掏出一瓶汽水,悠哉悠哉地往自己的房间走去。
她的房间更小。除了床,只摆了个有些歪斜的、光秃秃的衣柜。
闻乐扑上了自己的床,听它传来“嘎吱”一声呻吟,将汽水凑到嘴边,指尖蓝色的荧光一闪,瓶盖就老老实实地飞进了垃圾桶里。
冰箱失灵了,汽水似乎温度不够低。她挑了挑眉,一层浅浅的白霜顺着玻璃瓶身蔓延开——
闻乐喝了一口,满意地点了点头。
她脖子上戴着的珍珠吊坠闪了闪光。闻乐把吊坠摘下来,指尖戳了戳它。珍珠一抖,微光瞬间大盛,深邃的幽蓝色从它内部一点点溢出、漂浮,凑成了一副不大不小的画面。
长发白袍的俊美男人对着闻乐恭敬地行了个礼,银色的流苏耳坠随着波浪轻轻晃动,在他双颊边闪烁着微光。
“吾神——您终于肯见我了。”
而闻乐看着他低垂的眉眼,深深叹了口气,有些无奈地道:
“我才刚走出海神殿没多久,萨迦。”
第2章
每次看见萨迦,闻乐总是会想起他们惨不忍睹的初见场景。
萨迦生活在一片叫做“西加大陆”的世界,是海神殿的祭司。西加大陆上总共有七片海域,共同组成了海国,海神殿伫立在最繁华的海国城市郁翠都中。
祭祀神明是海神殿的传统。分别是每个季度的小祭和十年一次的大祭。前者目的是请求海神庇佑,后者是为了请求海神莅临人间——当然,都只是走走形式。谁也不能保证神明真的听到了海民的请求。
这是萨迦接任海神祭司后的第一次大祭,他尝试着念动从上一任祭司那里继承下的古老卷轴,据说上面记载着神明的语言,能打动神明降临人间。
……然后几百年没有什么动静的海神祭台就亮了起来,从天而降了一个一拳能打断一根海神柱的闻乐。
闻乐也很无辜。她只是一时气闷,趁着夜色溜出家门去海边散步,被一个浪头卷进海里,然后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没想到自己真的召唤出了海神的祭司萨迦,和坚决否认自己是海神、却因为自己掌握着的玄妙力量不得不承认这一点的闻乐,两人磕磕绊绊地被捆绑在了一起,终于在闻乐穿越的第十个西加年彻底统一了各自为政的七片海域。
闻乐是西加大陆唯一留存于世的真神,她的神格不容置疑。多亏了海民对海神的信仰,统一海国所用的时间比闻乐想象地要短。而萨迦在这十年里飞速成长,从跟她讲一句话都要脸红的少年,出落成了一个笑容温和却说一不二的海国大祭司。
按理说,这些年下来他们应该是伙伴、是朋友。闻乐是这么看待他的。但萨迦对待闻乐的态度始终像是祭司对待他信奉的神明,虔诚、恭敬、迷信——
闻乐找到了据说是“时间与缝隙之神”的遗物,成功跳转回了自己的世界。她发现地球和西加大陆的时间流速并不相同,在西加经历了十年,地球不过是过了十个钟头。
但在她回到地球之后,两个世界的时间流速似乎就此持平了。
至少她久违地度过了三天地球上的生活,萨迦也在海神殿等候了她三天传讯。
“这就是您在家乡的居所?”萨迦打量着闻乐卧室的环境,微微皱起眉头,“它甚至比不上海神殿关押深渊来者的地牢。”
闻乐:“……这些细枝末节就不要计较了。”
真当她睡惯了神殿的高床软枕之后一点反应都没有吗?她熬了两天,在第三天凌晨才勉勉强强睡着——幸亏以她的体质睡眠不再是必需品,不然猝死都有可能。
“置疑冕下的决定是我的失职。”青年认真地说着,眉眼间当真蒙上了淡淡的羞愧,“只要冕下平安无事,萨迦绝无异议。”
闻乐:“说了很多次了,萨迦,你不用为了这种小事道歉。”
萨迦露出一个笑容:“您的宽宏可不是我僭越的理由。”
“吾神,您这样会把我纵容坏的。”
闻乐豪迈地摆手:“整个海国找不出比你更自律的人了。”
主要是他信仰比金坚,闻乐说什么他都觉得好。
萨迦:“感谢冕下的称赞。只是,请冕下处理完那边的事情尽快回来一趟,海国有一些要紧的公务,在下不敢独自决断。”
闻乐:“……”她脸上微笑的表情瞬间垮了下来。
海神生平最不愿意做的事:批公文。
闻乐也是在统一海国之后才发现事情的不对。海国七片海域,原来各自都有执政者甚至皇室。但是自她上位、以强硬的手段把整个海国联合起来之后,这些原本的统治阶级在海民心中的地位都大大削弱——
比起人旨,他们当然更期待、更愿意相信神的旨意。在发现海神在这方面比他们想象的更加宽容也愿意管事之后,大大小小的事都被写成公文送到海神殿来复批了。
在西加大陆,信仰就意味着势力。海神统一七海之后,海国的确迎来了百年里最强劲的崛起,闻乐开了这个头就不能轻易放弃,直到她找到合适的继任者。
“萨迦。”严正威严的海神端正了面容,说,“在我不在这几天,海国就交给你了。我相信,即使没有我,你也能把事情处理得很好。”
“神不能长久地统治人,人应该经过反思、繁衍出属于自己的意志。”
“不要让我觉得插手海国的发展是个错误。”
神明需要信仰吗?不需要。否则他们就不会抛下西加大陆的信徒前往传说中的“净土”了。所以闻乐没了信仰也不会死。
她无意强行扭转海国宗教信仰的运行状态,但她不能让这么一个富饶的国家被神的绝对意志左右。即使那个神是她自己也不行。
萨迦似乎想通了闻乐的用意,深怀着感佩再次行礼,那双眼睛却始终注视着闻乐,直到它不得不随着俯身的动作游移。
“遵命,我的赛西大人。”
海神的神号是“赛恩”——在长达千百年的祭祀中,海民都默认海神是一位男性。但是闻乐的到来打破了这一切。征战四方时,闻乐有时让萨迦喊她名字,但又无法将自己的名字翻译成通用语,于是萨迦给她起了个名字,“塞西”,寓意“海中珍珠”。
此刻,萨迦心中怀着柔软的忐忑,轻声唤出这个只存在于他们之间的名字,在收到海神愉悦的道别之后,唇角终于忍不住爬上一丝笑意——足以融化西加极北之地、利斯山脉千年不化的寒冰。
……
掐断灵光,珍珠吊坠又恢复了温润低调的模样,静静地躺在了她的手中。
“咔塔”,房间的门被推开,一张细纹遍布的蜡黄的中年女性的脸出现在闻乐眼前。她眼角浮肿,眉角低垂,还没开口,就扑面而来一股虚弱和愁苦感。
她是闻乐的母亲——现在是养母,潘雪珍。
“乐乐……”潘雪珍小心翼翼躲在半掩的门后,努力让自己的语调听起来柔和喜悦一些,“妈妈买了你最爱吃的螃蟹。晚上妈妈煮给你吃,好不好?”
“谢谢。”闻乐脸上真实的情绪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浅淡了下来,她唇边带着一丝微笑,走到房门前,若无其事地将房门打开,说,“螃蟹这种东西您处理不好,还是交给我吧。”
“乐乐……”闻乐与她擦肩而过,没走几步,潘雪珍带着哀求和急切的声音透过昏暗的光线传了过来。
“你就再也不肯喊我一声妈妈了?就因为你不是我亲生的?”
闻乐忍不住笑了出来。
“我不是您亲生的,我没傻到十六岁才刚刚认识到这个事实。”闻乐平静地说,“但您想让我喊你妈妈——您还是先想想自己都做了些什么吧。”
说着她拐了个弯,往大门口走过去。潘雪珍追了出来,她腿脚还是有些跌跌撞撞,但闻乐已经打定主意不再关注这些。她没有回头,对跟在自己身后的养母说:
“我出去一趟。这黑灯瞎火的,您就不要跟出来了。”
“桌子上的塑料袋里有两千块钱。您别省着用,该吃什么吃什么,该买什么药买什么药。”
这钱是向安娴硬塞给她的。闻乐的确缺钱,不想落个挟恩图报的嫌疑,也就爽快收下了。她以后的日子当然也不会缺钱花——下一趟海,或者回一趟神殿,就什么都有了。
潘雪珍的声音有些颤抖:“……你哪儿来的钱?”
“这您就不用操心了,反正来路正当。”闻乐顿了顿,说,“先说好,除非出了什么大事,每个月只有两千块钱。你即使是把钱都填给潘朋义,我也没什么好说的,我也不再管您究竟活不活得下去了。但除此之外,我一分钱都不会再给您。”
“即使您没钱买药被折腾的死去活来,即使您没钱买饭天天喝白菜汤,我闻乐也不会再眨一下眼睛。”
“要不要告诉他有这笔钱,您自己看着办。”
说完,闻乐看都不想再看她一眼,打开门走了出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