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遥歌却又沉默,转身行至竹帘下,看着屋外鹤影良久,才又道:“白斐,诚如你那日所言,幼年所诺,衍州一统,你已经做到。这场师徒之缘始于交易,而今你我皆已功成。”
白斐似乎预料到什么,几步冲到她身边,声音沉苦:“那是我受心魇蛊惑,胡言乱语的气话,不能算数。”
“你已经长大,想做什么就放手去做吧,不会再有人为你桎梏。”
“师父,我不懂你言中之意。”他紧紧盯着她望向池水的侧颜。
“白斐,我要走了。”她收回目光,落在他身上。
“走?师父要去哪里?几时回来?”他的手重重抠入临池的雕花木柱。
季遥歌摊掌,一件金灿灿的宝物从他储物袋中飞出,落到她掌间。金琢的楼阙折射出明晃晃的光,赫然便是任仲平栖身的那枚楼簪。
“不回来了。”她将簪子轻入发髻。从前不说分别,是她知道终会回来,这一次好好告别,是因为她不再归来,“此物乃是我挚友所赠,借你多年,如今我要将其收回。
白斐脑中“嗡”地一响,方寸大乱,哪还顾得上簪子。
“师父要走,可是气我今日背叛?气我这十几年从未信任过你?若是……你罚我吧,怎么样我都认,只要你留下别走。”他别无所求,只想能时常见一见她。
季遥歌默了片刻。今日之事,说她毫无愤怒,那是自欺欺人,可要离开,却也并非全因二人之间已然无法修补的关系。
“一切因我而起,便从我这里了结。白砚的执念到此为止。你也无需担心,我在人间不会再有第二个弟子,更不会再为任何人插手人间之争。”她说话间又取出枚玉简。
玉简浮空,绽放莹润碧光。
“此物乃是我师公所赠,为万华炽婴功法,因不适合我故未深览,如今便留给你。你说你想求长生,也许这本功法能帮到你。若有那么一天,你我万华再逢。”
白斐却一把攥住她落于雕花柱上的素手,这大抵是他在她面前头一回失态至此。
“师父别走,我知错了,别走……”微凉的手被他牢牢握在掌中,却仍旧驱不散内心惶然。
这长久以来,最恐惧的事,不就是她不再归来?
“白斐,保重。”她不再多言,眼微闭,身影已远。
他掌中顿空,心也陡然全空,追着她的身影狂奔出浮仙馆,却只见她一步一丈,迈向远空。
只有她带笑的声音,遥遥而来——
“天上白玉京,十二楼五城。仙人抚我顶,结发受长生……天地赌一掷,未能忘战争。试涉霸王略,将期轩冕荣……”
又渐渐远去,直至再也无一字落下。
白斐怆然跪地,一如初逢那年,他跪求拜师。
天空几时落雨,雨丝细细凉凉入襟,有人执伞撑在他头上。
“回去吧,陛下。”温和的话语,来自梁后。
“我跪了多久?”
“三日三夜。”
白斐扶着她的手,缓缓站起。
“季先生又出远门?”梁后撑伞与他并肩。
“嗯。”他淡淡应声,接过伞撑起二人。
这一回,她不会归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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熙和三年,对后郅而言注定是个波澜不断的年份。先是帝心难测,朝堂不稳,年末之时,长岚万象又起了场大火。
那场火烧了三日,烧毁了一半的长岚万象楼,只留下个熏黑朽败的壳子。
据说是长岚宗的修士得罪了天上仙人,仙人降罪于斯,那三日每到夜里全京城的人都能看到遥遥闪动的火,从天而降。
可事实怎样,却只有长岚人知道。
那一日,季遥歌携盛怒而来,扬下天禁之火,凌空猖狂而笑。
“袁敬仙,你要效仿明御,我就如你所愿。只要你敢踏出这长岚万象半步,哪怕上天入地,我亦会归来杀你。”
她要他从今往后守着枯楼,永不得出,终老此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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熙和三年的飘摇过后,迎来万象复兴的第四年。
熙和帝似一朝梦醒般,一扫先前沉郁之气,全心扑于国事政务,励精图治,平乱安远,开创自前郅覆灭后三百多年来最为繁荣的后郅盛世,被奉为至圣仁君。
终其一生,未敢松懈。
帝后之情亦为人所称颂,三千独宠不知羡煞多少女子。至熙和第四年起,白斐未再宠幸第二人,膝下二子一女,皆为梁后所出。
至熙和二十年,梁后薨逝,白斐默坐棺前三日,往后,再未立过继后。
盛世康年,再无战祸。
季遥歌未离,于人间闭关二十九载,直到熙和三十二年。
腰间黄符亮起。
第107章 人间尽
这二十九载,她并没远离东莱,而是选择在此就地闭关。人间执念之深,远超万华修士。七情苦乐,六欲悲喜,执念无分仙凡,而太过短暂的寿元让人求而不得之念愈加强烈,不像修士,拥有绵长寿元,看淡生死,再多的不可求不可得,总会随时间淡去。
年岁一久,就会遗忘很多本该深入骨血的东西。
相较之下,凡人的执念便浓烈得多,像烧喉的酒。她在人间多年,吸纳太多灵骨,像饮了过量烈酒的人,虽有万相在身,却已经记不清哪一相才是自己,浑浑噩噩。
媚骨曾言,这是门容易入魔的功法,因这尘世执念太多,无论修行者再怎样化解,也终会留下一点痕迹,而这些痕迹会潜移默化地改变修者的内心,让修者走上歧途。当时她尚不能领会此言之意,如今人间百载将去,她方知这功法的可怕之处——
白砚执念为引,她陷入迷妄,又被人间浓烈复杂的执念所惑,困囿不出。这是《媚骨》最为凶险的情况,所吸纳的灵骨执念攻心,迷失本我,是入魔前兆,所幸元还之劝,白斐之怨,心魇之魔,如醍醐灌顶,倒让她渐渐清醒,反有领悟。
白砚执念已去,剩下的,只有凡间这段师徒之缘。
她会在人间留到最后,而后,了无挂碍归去,不论白斐还是白砚,都成为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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季遥歌拈着鹤符站云雾缭绕的大梵山山顶,俯瞰山下朦胧城池。叠作鹤形的符纸在她指间浮动浅淡的光,这道符与许多年前她给白斐的那道护身符为子母符。子符可助白斐抵御三次危及性命的攻击,母符则是用以通知白斐情况的。
非到生死关头,这道母符不会亮起。
她掐指一算,熙和三十二年,白斐已经六十有三。
花甲之年。
这道鹤符从没亮起过,此时亮起,其中意味不言而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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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九年,人间已数变。帝京繁盛更胜从前,民生安稳,国家渐强,四野来朝,奉为上国,他已做到一个帝王能够做到的极致,但他依旧不满意。
还很多未实现的抱负与心愿,开疆辟土,丰物富民,改渠易道……这条帝王路,只有真正走下去了,才会明白盛世太平付出的心力,远比征战沙场更加艰难,肩负的天下苍生那般沉重,他没有多余的心力思念与回忆,比起这份责任,遥远过去的种种困顿心结,在她离开后的二十九年间,显得那般幼稚。
她的离去,才是他真正成为帝王的时刻。
天又飘雪,慕仙楼积了层薄雪,自下而上仰望,愈发有仙阙玉宫之姿。
“天上白玉京,十二楼五城。仙人抚我顶,结发受长生……不知道师父那里的风景是怎样的。”白斐扶着老宦人的手,微微失神。
“陛下,回去吧。天冷,小心圣体。”老宦人劝嘱道。
十二年前梁后薨逝后,白斐便大病一场,从那时起身体便一落千丈。他虽跟着任仲平习武多年,又知道些仙家养生之道,但到底启蒙太晚,多年征战遍体鳞伤,早就伤了根本,登基之后忙于政务几乎废寝忘食,更是失于保养,从前梁后在世,尚能时时叮嘱刻刻照顾,她不在以后,就没人能劝得动他休养了。一来二去,铁打的筋骨也承受不住,加之年纪渐大,所有伤痛积久暴发,不可收拾,勉力以汤药吊养十二年,已是强弩之末。
此前他已昏睡数日,两个儿子都已赶回宫内日夜服侍,今日却忽然醒转,去了慕仙楼。
看似好转,实为回光返照,他心里有数,大限将至,幸而早有准备,储君已立,朝堂安稳,辅佐新君的朝臣已经挑定,这盛世是他,是梁英华,是季遥歌,是无数人抵死拼下的江山,他也必将妥妥帖帖地交到后世子孙手中,方不负这一生种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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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雍和宫内,白斐果然马上倒下,陷入昏睡。宫外早已站满朝臣,却无一人出声,大雪纷扬而下,落在众人头上肩上。殿内的烛火透窗而出,带着隐晦而抓心的不安,让此际沉默像山峦般沉重。
寝殿内除了几个宦人和御医外,就只有白斐的二子一女,并三位辅君重臣。
虽然难熬,一切却都有条不紊。
白斐在昏睡十个时辰后,再度睁眼,该交代的、该安排的,他早已做完,此时不过几句叮嘱,并正式将继位诏书交给下任君王。不过寥寥数语,已耗尽他泰半力气,他方颤抖着手往襟内摸去,以余力拉出挂在脖上的符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