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语气不容置喙,没给他们置疑的余地,话虽客气,却是命令。薛湛几人并无他法,只能遵从,一时间便都随女侍前往厢房。薛袁夫妻二人共住一间,其余四人则一人一间,五间厢房位置各不相同,六人被拆散。
季遥歌被带到南面厢房暂歇。
厢房颇大,陈设雅致,女侍们进进出出,奉酒奉菜服侍周全,直至清月高悬,夜色深沉,女侍们方撤去酒菜依次退下,四野俱寂。
灵气充郁,是打坐修行的好地方,可季遥歌静不下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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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夜,纤细的人影掠过草木,悄然无声地往五狱塔方向飞去。
夜晚的城主观不像白天那般仙气氤氲,月色之下高耸的石塔透着诡谲,似乎布满秘密。季遥歌少有如此冲动的时候,但似乎从踏进墓道开始,她就心神难定,一路上都遇到匪夷之事。先是元还突然出现,又离奇消失,再是墙根之下的字迹,及至方都城主与五狱塔……这本是她凡间之行无意而为的一次探险,怎知却好像一个巨大的陷阱,专为她而设。
从南厢房到五狱塔,出人意料的平静。她没有遇到任何危机与阻拦,一路掠至五狱塔下。五狱塔内本漆黑一片,却在她落地之时,灯亮七层,有人站在塔下等她。
季遥歌毫无意外——她能这么顺利抵至五狱塔,显而易见,有人故意放行。
“末将何素,参见城主。”何素单膝跪在五狱塔的灯火下,收敛肃杀恭敬道,“白日人多,末将不敢道破城主身份,故多有僭越,望城主降罪。”
“……”不是说只是模样相似吗?季遥歌莫名非常,“我没来过方都,也不认识你们,为何你说我是城主?”
“末将不会认错人的,城主名讳季遥歌,来自万华啼鱼州赤秀宫,可是阁下?”
“……”来历被对方一语道破,季遥歌竟无言以对。
“城主为何将方都遗忘,末将不知,不过城主当年离城之时嘱托过,来日必归,故末将已在此等候多年。”何素仍跪地不起。
季遥歌回神忙将人扶起,疑问越累越多,她又望向五狱塔:“此塔何来?”
“此塔当年随城主一并降临方都,如今……”何素欲言又止。
“怎么了?塔里有什么?”季遥歌问她。
“末将奉命镇守此地,除了保方都平安之外,也是守着此塔。”何素仰头,眸中现出几分忧伤,“塔内存放着的,是城主……城主道侣的棺椁尸身。”
“!”季遥歌错愕至极。
第84章 元还之死
太初,五狱塔。
盘坐石台上的人缓慢睁眼,目光垂落地面,并未第一时间抬头。发长已过腰,凌乱披散在背,又从鬓边滑落,掩去男人犀利的棱角,单衣松垮罩在身上,腰间束带胡乱系着,是他沉溺于某件未解的谜团时惯有的不修边幅。
运功一天一夜之后,元还耗损的精力恢复泰半。思及先前所发生的一切,他亦无法确认是梦还是真,静静盯了地面一会,他才将目光抬起——要确认是真是梦也简单,再试一次就知道了。
穹光岁河图下的虚像尤在,光影很淡,看不清景象,他再次凝神望去。目光刚一接触,元神忽然又阵天旋地转的晕眩,意识被拉扯进无尽深渊,不过须臾,他意识恢复,周围景象又改。
然这一次,他没有出现在那个墓道之内。
高耸的石塔灯火通明,每一层都透出暖人的光,夜风轻拂,檐角垂铃被撞出细碎的铃声。这景象是他再熟悉不过的地方,他怎会回到五狱塔下?元还无解,继而发现更大的疑问。塔的确是五狱塔,然周边的景象却不是太初。太初建于不宁山,五狱塔四周皆是山峦,而这里……似乎只是个园子。
他往塔里走去,一层一层拾阶而上。
这座塔不止外观与太初五狱塔一模一样,就连内在布局,也几乎相同。仅管有多处被修缮翻新,陈设摆放也已调整了位置,但他仍旧肯定,这就是他的五狱塔——塔壁有他兴之所致时留下的推演符文,石室里堆放的亦是他常用的器皿……
然而五狱塔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莫非这果然是场梦?
只有在梦中,才会出现如此匪夷所思的情况。
走到第七层时,他停止脚步。最顶层的塔室只有一间,里面有人在说话,声音回荡得十分清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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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您与仙尊是在方都结的双修大礼,那时仙尊已是伤重之身,是您执意要结作双修。双修礼成之后的第三日,仙尊就殒了。城主悲痛欲绝,在这里抱着仙尊七日不松,最后亲手将仙尊入棺,设下禁阵,以五灵之气护住仙尊肉身不灭,只说来日必当相见,重逢之时就是仙尊复苏之刻。”何素陪着季遥歌站在五狱塔的第七层塔室正中,说起往事,她冷肃的眼眸目光悠远。
季遥歌伸手抚过面前摆放的巨大棺椁,淡淡的木香从棺身上散出,带着清冽的气息,直冲入脑。
塔室内六角都立有落地灯柱,飞凤衔珠的造型,宝珠绽放的光芒让石室内亮如白昼,将棺椁上的花纹照得异常清晰。
“棺椁能打开吗?”她问道,心中并无悲喜,只是好奇。
她想像不出来自己再爱上一个人的模样,更想像不出自己悲痛欲绝的模样,没有被夺舍之前,她就是个虚伪的人,变成季遥歌之后,她是个无情的人,到今时今日亦不曾动过心,如何爱人?又如何悲伤?
她很好奇,里面躺的人是谁。
“可以。城主说仙尊有朝一日必会醒来,所以棺椁未封,不过外人不敢打扰仙尊,这么多年来,只有您。”何素一边说,一边扬手朝棺盖施力。
细微的磨擦声响起,棺盖缓缓往棺尾开启,灵气肆虐而出,与灵海一般无二,淡淡青华自棺中绽起,将满室染成幽碧,棺中景象露出大半。内棺为冰,四边凿作莲形,氤氲着一层经久不散的寒雾,雾内所躺之人面容不清。季遥歌行走棺前,俯身探去,心中不知为何突突跳起,袖中吹出轻柔的风,将那层寒雾暂时吹散,让他的形容模样显露出来。
仿佛睡着一般。
季遥歌倏尔瞪大了眼——她已做好准备看到陌生的人,然而,这个人她认识。
呼吸陡然加重,她难以置信地看着棺中仿如睡着的尸体。
他长发齐绾,双眸紧闭,面色苍白如雪,身着一件绘着穹海的紫黑法袍,双手交叠在胸下三寸处,静静的,一动不动地躺着。
“这不可能!”
她脱口而出,却听到两个声音。
耳畔响起另一个男人的声音,充满惊诧愕然,与季遥歌异口同声。
季遥歌猛地看向身侧空气,道了声:“元还?!”
“是元仙尊。”何素以为她在说棺中之人。
季遥歌却是既惊于棺中之人,又惊于突然出现的声音——眼前是元还的尸身,耳边是他的声音,她的脑袋已有些不够使了。
“是我。这怎么回事?”元还集中精神在她耳畔开口,他已然发现,在这里只要集中精神,他是可以让她听到自己的声音。
季遥歌却不能当着何素的面与空气对话,她很快冷静,朝何素道:“何将军,我想……单独在这里呆一会,可以吗?”
“城主唤末将阿素便好。”何素点点头,躬身行礼,“末将到楼下等您,不过城主,此棺椁不能开启太久,若灵气溃散,怕影响师尊肉身。”
“我知道了,不会太久。多谢何……多谢阿素。”
季遥歌道谢,看着何素离开第七层塔室,身影消失不见,这才回身走到棺边,盯着棺中尸身问道:“元还,你什么时候死了?”
“……”“被死亡”的元还也盯着自己的尸身,“我没死,我还好好活着。”
“那你为何不现身?”季遥歌顺着声音的方向望去,仍旧只看到空荡荡的塔室。
“我元神出窍来到这里,不过一缕神识你当然看不到我,我的肉身正在五狱……在太初门的五狱塔内。”除了元神出窍,元还想不出什么更让人信服的理由。
季遥歌以指抚向棺中“元还”的脸颊,他的皮肤还保留有弹性,然而触手却一片冰寒,毫无暖意。
“你的意思是,五狱塔和你,都还在太初门好好的?”
“当然!”元还果断道。
“那你有孪生兄弟吗?”
“你是准备让我喊你嫂子或者弟妹?荒谬。”元还觉得她的推断委实可笑,刚才何素与她的一番对话他已全部听到,听到自己和她结为双修,那是不啻于看到自己尸身的震惊。
他与季遥歌是有一过段露水姻缘,可能心里也存有一丝好感和欣赏,但远远没到爱的地步,更遑论与她结为道侣。仙途之上,他从没想过要和谁携手与共,这条路太漫长,谁都不能陪谁到最后,与其终将回归孤独,不如从开始就享受孤独,他从未觉得孑然一身是种痛苦,而他也相信,季遥歌和他是一类人。
所以,灵海之外,他们才分别得那般洒脱。
“我没有兄弟,也不可能和你结为道侣……”他正说着,忽然发现季遥歌坐到棺椁上,“你要干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