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子身上穿着天水青色的留仙裙,面上扣着雪白的女面,那女面上雕刻的眼鼻口唇栩栩如生,像是一张失了颜色的美人脸。
在这张白得宛如瓷器般的美人面上,以水墨在左脸颊下方以及右额头上方各自绘就了道家的一黑一白的阴阳鱼图,鱼尾如晕开的水墨,竟有几分清雅灵动之气。
即便突然被召唤到这个陌生的地方,即便面对着一大群修为不俗的魔修,女子的姿态依旧端庄娴雅,看不出丝毫惶然。
就仿佛旧时王谢走出来的大家闺秀,泰山崩于前而不动心,利刃架于项而不改色,从容淡雅一如庭前落花。
听见下属的自辩,那男子却依旧瞳孔深深,不知喜怒,只是又轻轻拽了拽自己的衣袍,示意那发怔的女子松手。
易尘松开了男子的衣袂,敛了敛袖,一道冷澈却平和的声线从头顶上方传来,问道:“你是天道?”
易尘有些恍惚,不知道应该点头还是应该摇头,她张了张嘴想要解释,声音却尽数堵在了喉咙口。
相当糟糕的局面。
如果能开口说话,不管是怎样绝望的处境,易尘都有三分把握让自己化险为夷,但是如果不能开口说话,她就缺乏了跟敌人交流的渠道。
易尘犹豫半晌,忧心她一摇头就会被人摘了脑袋,也担忧点了头却被查出不是,反而让人恼羞成怒,干脆便什么都不做,宛如木桩一样地跪坐在祭坛上。
她这么不言不语,那些心惊胆战的魔修们都在心里犯嘀咕,有人忍不住出声说道:“尊上,不如、不如我们搜魂吧。”
他们布下的是召请天道的阵法,可是天道没有降临,反而来了一位凡女,谁知道这凡女跟天道有什么联系呢?
提出建议的人想得很好,但是冷不丁地魔尊大人一个眼神扫来,冷得他五脏六腑都结了冰一样:“她若果真是天道,你对天道下手,可有想过后果吗?”
那方才出声的魔修顿时没声了,如果这凡女果真与天道有牵连,他们对她下手,只怕最后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再说了,搜魂说着简单,他却是忘了面前这位凡女的神魂是何等的强大,除非魔尊亲自动手,否则他人想要硬碰硬,只怕是会反过来被对方吞噬掉。
惹不起,惹不起。
没有请来天道,反而惹来了一个烫手山芋,这样的结果让魔修们一个个面色难看,神清灰败,几乎有些抬不起头来。
召请天道的阵法是反复退演过上百遍的,按理来说不应当出错的才是,但是这个阵法失败了,他们的计划也毁了一半。
剩下的另一半,只盼望“晦目神”苦蕴魔尊能力挽狂澜,在论道一事上辩过剑尊阴朔与仪师元机,最后再说服天柱道主了……
真是怎么想,都觉得希望渺茫。
比起魔修们的心灰意冷,朽寂魔尊的态度却十足冷淡。
他不在乎阵法的成败与否,更不在意自己的筹谋毁于一旦,从始至终,他都是从容的、冷静的,淡然得仿佛心无羁缚。
“九为数之极,正道气运盛极必衰,正魔鼎立是必然的结局。”朽寂魔尊一身墨袍暗沉,手里持着书卷,严谨得宛如私塾里的教书先生,“这次仙魔宴,魔道必然会胜,区别仅在胜得漂亮与否罢了。尔等如此颓唐,反倒好像我们已是一败涂地了,岂非可笑?”
一众魔修们被魔尊训得抬不起头来,宛如一个个落榜后被先生痛骂的学子,眼神里都写满了生无可恋、痛不欲生。
而易尘跪坐在马车里,面无表情地看着眼前这有些滑稽的一幕,接过了黑袍男子随手递过来的热水,心里那点茫然无措早就消失得无影无踪了。
虽然突然来到了异世界,但易尘觉得没什么好怕的,因为这位“朽寂魔尊”,居然是个君子一般温文有礼的好人。
把她带出祭坛后,这位冷冰冰的魔尊就随手唤出了两匹浑身漆黑头上长着鹿角的黑马,然后一语不发地把她送上了马车。
到了饭点了,易尘还没委婉地表达出自己意愿,那魔尊就一边训斥着自己的下属一边递了几个水灵灵的仙果给她。
走了一路觉得累了,易尘还没找到纸笔,对方就丢了一件裘衣进马车,刚好能给她当被褥。这贴心的,都能去应聘五星级酒店的服务员了。
而更清奇的是,这位魔尊做这些事情的时候是完全无意识的,理所当然得仿佛是一种条件反射,从头到尾连一句话都没跟她说过。
比起他对待女子时不自觉温和的态度,魔尊对自己的下属就有种狂风暴雨般的毫不留情,懒散无状的会被训斥,谈吐不慎的会被训斥,心术不正的会被训斥。
堂堂一个魔尊,仿佛兼任了教书先生的重任,而那些让魔尊不满意的下属往往会被魔尊赶去抄书百遍,这种惩罚对不喜拘束的魔修来说简直比死还可怕。
虽然易尘身份不明,但是朽寂魔尊也没打算放这个疑似天道的凡人离开,故而准备将易尘带回魔宫之后再徐徐图之,易尘可以说是暂时无恙的。
她其实也分不清自己究竟是在做梦还是真的来到了异世界,周围的一切都很真实,但是她的身体却轻飘飘的没什么实感,让她有种如坠南柯的错觉。
易尘低头看着自己雪白掌心里的纹路,忍不住抬手摸了摸脸上冰凉凉的面具,心想,既来之则安之,先保住性命,弄清楚自己眼下的处境吧。
易尘这边厢在努力安慰自己,却不知道另一边局势已呈水火,烧得整个苍山云顶成了冰火两重天。
魔尊乔奈与剑尊阴朔针对着“善恶”这一题争吵了大半天,又为了“是恶既斩”这个观念论到了三更半夜,好悬没磕得一个两败俱伤。
让人有些失望的是,两人吵得这般厉害,那位神秘的问道第八仙却始终没有露面为剑尊撑腰再次上演一出舌战群魔的好戏,委实让人心里空落落的,难受。
苦蕴魔尊乔奈是魔道中出了名的诡辩者,剑尊阴朔也不逊于他,霸道之名震慑五湖四海,信奉的就是“我即是正义”。
想要动摇这样思想偏激的剑尊,可比动摇一个心性纯粹柔软的佛子要难太多太多了。
论道到了后来,乔奈也隐隐觉得烦躁,他可是用他的三尺不烂之舌向朽寂魔尊立过心魔誓的,就这么铩羽而归未免也太难看了些,老大非拔了他的舌头不可。
想到这,乔奈打了个冷颤,看着那头面显怒色的阴朔,终于决定祭出自己的杀手锏了。
乔奈缓和了一下自己的心绪,重新露出了温柔的笑靥:“剑尊言说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众生既为蝼蚁,这便是剑尊所坚信的‘公正’。”
“可是在我看来,公正本身就是一种不够公正的表现。我等并非高高在上的天道,自然无法将众生视作蝼蚁,毕竟人有高低贵贱之分,让人间君王跟乞丐同等待遇,这终究是不妥的。乞儿杀一人需要偿命,君王杀千千万万人亦不会为他人妄论是非,这种区分本就是世人观念中的‘公正’。”
“天子犯法与庶民同罪,终究不过是一场笑话,当不得真。”
“就像有些人,生来卑贱,命如浮土,生死予夺皆不掌控于手,可有些人出身尊贵,即便再如何狂妄,卑微之人终归也不得不受着,应该受着。”
“强者的尊严不容冒犯,弱者的尊严无人理会,而这,就是人间残酷的‘公正’。”
第44章 手中剑
“强者的尊严不容冒犯, 弱者的尊严无人理会,而这, 就是人间残酷的‘公正’, 不是吗?”
乔奈笑意盈盈地反问,一双仿佛被污血染红的眼眸一动不动地凝视着阴朔, 那些无法直白显露的恶意藏得很深很深,但却并非无迹可寻的。
在这样一双眼睛的注视下,阴朔宛如浮冰碎雪般的眼神寸寸冰封, 化作内外皆冷的玄冰,将那些虽然有失温度却也鲜活的情绪寸寸包裹。
阴朔心底冷冷一笑, 她想,魔道中人这次果真是有备而来,竟然将那些连她都快要淡忘的过往一一翻找了出来。
她可不就是生来卑贱,命如浮土,生死予夺皆不掌控于手吗?她不就是那个不得不受着忍着将一切不甘怨愤往肚子里咽的卑微之人吗?
好一个魔道,好一个魔尊, 竟是想以吾之矛攻吾之盾, 意图坏她道心, 迫她心魔丛生。
如果是以前的阴朔, 这时候只怕是怒气攻心,忍不住拔剑出鞘了。而她一旦拔了剑,道主必然会阻止她, 到头来郁气难舒, 依旧逃不过道心染暇的结局。
如果是数月以前的阴朔, 依旧坚持着“是恶既斩”的理念,依旧相信着“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的说法,坚信“人人平等,杀人必将偿命”的话,那她此时必然辩不过这巧言令色的苦蕴魔尊。因为她无法反驳魔尊乔奈的说法,她没法否认,这三千红尘中的芸芸众生正如乔奈所说的那般充满了不公。
她的思想观念倘若不能被红尘中人所认同,那便代表着她将失去于“公正”挂钩的道统。
——破邪显正的杀破道。
如果她本身都不能代表世人所认同的“公正”,那就更别谈“破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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