呼……肺叶终于被空气充盈,草草暗呼万幸,抹了把脸上的湖水,张开眼,一片不大的湖泊,一个小小的村庄。
正是汝河。
草草以为是自己的幻象,又闭起眼默念数下“快醒醒”,睁开眼来依旧是那片自己土生土长的水域,可此时此刻她却怎么也感觉不到亲近,反而越是感到危机四伏。
“娘!娘!又有个人淹死了。”草草听到孩童的喊声,转头游近了去看。
眼前的建筑逐渐清晰,义庄,是义庄。
“娘,快来,这人还活着!”岸边的几个孩童大声嚷嚷着,几个正在附近耕田的壮汉听说人还活着,迅速跑了过来。
“是草草,小娃娃们快去义庄找道长。”其中一个壮汉对着孩童大声嚷嚷。
草草伸手摸了摸自己的脸,又仔细翻看了一遍白皙的手指,没有一点手茧,身上还是那件浅蓝色的弟子服。
“我现在明明还是淑湛的样子,为什么他们会将我认作草草。”草草不解,停在湖中央不再向前。
“草草姑娘,你还有力气游过来吗?”喊话的是个丰腴的少妇,草草记得这是李家的大媳妇。
草草依旧不做声,岸上的两个壮汉商量了片刻,一前一后跳进水里向她游过来。
这是悬镜洞天的幻境吗?竟然如此真实,真实到连自己脑海中已经模糊的一草一木都刻画得清晰无比,真实得让人毛骨悚然。
“草草哎,你个瓜娃子,怎么掉到河里去了。”小道儿从义庄急吼吼跑了出来,拍着大腿嚷了一句。
“师父……”草草眼眶发热,终究划着水游了过去:“就算是幻觉吧,让我再看看师父一眼。”
那两个下水的大汉看着草草又一鼓作气往岸上游去,愣了半晌又往岸上爬。
小老道儿等到草草上岸,拿着浮尘对着她的脑袋就是一记:“活得不高兴,也学着人寻死了?”
草草摸着疼辣辣的脑袋,却傻傻笑了出来。这是师父一惯教训她的法子,自己竟然无比怀念。
李家大媳妇儿忙拦住火气腾腾的小老道儿:“好了好了,道长消消火。丫头刚从水里出来,赶紧去我家找件旧衣服换上。”
“哼。换完衣服来义庄找我!”小老道儿哼了一声,浮尘一挥向着义庄去了。
李家大媳妇的旧衫上缝缝补补好些破洞,宽宽罩在草草身上极不合身。草草将腰带又系紧了些,眼尾一扫看到了床边梳妆台上的铜镜。她举步走了过去,静静看着里面的少女,果然还是淑湛的脸。
村庄里的人包括师父,对她这张不一样的脸还有身上衣料奢华的弟子服选择性忽视,这个幻境实在诡异,得快一点找到白帝才行。
对了,义庄。
草草一手抓起湿哒哒的弟子服,火急火燎往义庄赶去。
她第一次来义庄便遇到了白帝那具凡体,如果现在的时间是对的,那具凡体应该还在那里,这是她现在所能找到的唯一和白帝有关的线索。
义庄门前,小老道儿正坐在太阳底下剥橘子吃,见草草一口气跑到自己面前,赶忙将半个橘子藏进袋子里。
“师父,你刚刚在吃什么。”草草刚刚在他面前站定就开口问道。
小老道儿被她吓了一跳:“就吃了你半个橘子,用得着这么凶么。”
“这个橘子是我今天在路上摘的那个?”
“是啊,不是摘了俩嘛,我才吃了一个你就……哎哎,草草!”
草草不听小老道儿说完,直接抬脚进了义庄之中。义庄内原本躺着白帝凡身的那个破床,此下正是空空如也。
草草立刻折了回去,拉着小老道儿手腕问道:“师父,我落水那一会儿有没有人来将一具年轻的男尸领走?”
小老道儿莫名其妙:“什么年轻男尸,义庄之内就这几具尸体,没有个年轻人。”
“不对,不对。”草草摇头沉思。
“草草啊,你没事儿吧,什么不对不对的。咦?草草你瞅瞅,那人是不是你大师兄。”
草草顺着小老道儿的手指瞧去,不近不远的地方正有两人走来。走在前面的土布衣衫的男子是草草的大师兄,而跟在后面的白衣年轻人,她凝神瞧了半天,正是白帝凡身无疑。
草草揉了揉眼,真的是活着的白帝凡身。
第四十三章 故人锦书
事情的发展与预料之中相去甚远,草草愣在原地根本反应不过来。
大师兄认出了小老道儿和草草,对着他们招了招手,停下脚步来对着后面的白衣青年说了几句话。那白衣青年点了点头,走过来的步子又加紧了些。
草草见过这张脸无数次,大部分的时候他在沉睡,后来子桑公子借由这具身体复生,眼神一向含蓄深邃,同来人丝毫不像。
来人的眉目更加清浅温润,唇边似笑非笑,羞涩红晕渐渐染上他年轻的脸庞,相比那些永远板着脸的神仙,更像是个人间少年郎。他快速走来的脚步明明急迫,站在草草面前却犹豫了许久,浓密的睫毛伴着眨眼忽闪忽闪,他喘了喘气,笑得如夏日的阳光:“仲草草,好久不见。”
草草心如擂鼓,却无法将视线从他的脸上转移,内心深处的直觉和理智一直叫嚣着危险,她硬生生得后退了一步。
白衣青年伸出手扶了她一下:“草草,不要怕。”
草草好不容易找到自己的声音:“你是谁?”
“你不认得我了么?我是仲锦书。”
草草脑子“轰”得一声炸开,所有有关的无关的线索,都渐渐汇聚到一条线上,难过和遗憾挤满了她的胸腔,沉重得喘不过气。
白帝的凡身竟是仲锦书,他就是戎葵上神所说应当与自己有着一世夫妻情缘的男子。
仲锦书,她怎么可能忘掉这个仲锦书。
草草十岁,汝河大旱,饿殍遍野。
一封诬告的奏折送陈天子,仲家因贪污赈灾银两的罪名而被抄家。押解犯人的车队浩浩荡荡路过小道观时,仲家人已经饿死了大半。
十二岁的仲锦书窝在肮脏的牢车之中,饥饿和口渴能随时让他晕死过去。母亲因为体弱根本没熬过一半的路程,身旁的乳娘已经脱水许久,如果再没有水,怕是见不到明天的太阳了。
道馆中的小老道儿是个势利之徒,此等灾情之下还能给官兵们寻来酒肉,吃得好不快活。
如果现在能下一场雨就好了,他只能暗自祈祷。
夜已深,月如圆盘,天上没有一丝丝的云朵。仲锦书贴在乳娘耳旁轻轻唤了一下,乳娘有气无力得闷哼一声。
“她还活着么?”是娇嫩的女孩声音,仲锦书这才发现一个个头不高的女孩正扒着牢车往里面看,因为车身太高,她只能露出一双灵动的眼睛。
大约是道观中避难的灾民吧,仲锦书像是捉到了救命稻草,爬到她面前道:“小姑娘,给我们一些水吧,我的乳娘要渴死了。”
“嗯,你等等。”小丫头点了点头,转身就跑开了。
仲锦书高兴得爬了回去:“乳娘,你再忍一忍,一会儿就有水喝了。”
乳娘微弱得睁看眼看着他,微不可见地点了点头。可是等了很久很久,那个小姑娘还是没有回来。仲锦书死死盯着她回去的方向,不知为何他始终相信这个素昧平生的女孩一定会带水回来。
“锦书,她来了么?”乳娘轻轻唤了一声。
仲锦书拍了拍她的手,语气坚定道:“她会回来的,一定会回来的。”
“喂,小少爷。”
声音来自另一边,仲锦书转过头去,果然是方才那个小姑娘,她高高抬起手将一小葫芦的水递给他。
仲锦书赶紧将葫芦接下,送到乳娘的嘴旁边,乳娘饮了数口,闭着眼喘着粗气。仲锦书待她喝够了,将剩下的半葫芦一饮而尽。
“谢谢你。”仲锦书将葫芦还给她。
“没事。”小姑娘说完,又从怀中取出两个拳头大的馒头,扬起手来递给他:“观中到处都睡着官兵还有难民,你的家人只剩下你一个小孩和你的乳娘一个女人了,我只能偷来这么多东西,其他人我帮不上忙。”
仲锦书接过冰冷得发硬的馒头,将它们全部给了乳娘,乳娘流着泪掰下一半,将剩下的全部还给了仲锦书:“锦书,你吃吧。”
锦书不做声,将剩下的全部放在自己的怀中。良久,他看着小女孩沙哑着声音道:“我姓仲,名锦书,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草草。”小姑娘认认真真说。
“嗯,我记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