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帝今日依旧穿着白色广袖长袍,如同东海之上的月光般静凉,肤若白玉,脖颈修长,明明对着琴下众弟子温和一笑,却若云淡天高,远得不容侵犯,仿佛大声说话都是一种罪过。
他撂起衣摆坐下,跟在身后的芝樱仙子亦跪坐在他的右侧,离得不远不近,视线一直胶着在白帝的后背。草草方才发现两人的衣袍竟是同一种衣料。春秋馆曼纱轻舞,风铃浅吟,琴前的一双人更是般配,仿佛更加作证了众人的猜测。
白帝试了试琴音,骨节分明的手指间轻轻一搓,众弟子头顶上白色雪花纷飞,落到蒲团前化做一本琴谱。弟子们来不及惊叹,潺潺琴音已经从那白若冷玉的指尖缓缓流动。说是天籁已经不足以形容这绝世的琴音,仙魔一念,许多修行尚浅的仙子已经身如幻境般迷失,只有绘香牧念这般有些底子的弟子还尚能拿起琴谱翻开。
琴谱第一页,无忧曲。
牧念也不知是哪来的预感,立刻转身去看最后一排的淑湛公主。她果然未曾被琴音所惑,因她正低头缓缓翻着琴谱,牧念也看不清她的表情。
她果真一点术法都不懂吗?可是发生在她身上的种种根本不合常理。牧念眉头紧皱,竟不知指甲已将薄薄的书页抠了一个洞。
“牧念姐,你怎么了?”绘香见她神色凝重,目不转睛,忙去唤她。
牧念摇摇头:“无事。”
琴声犹在继续,一抹紫色的身影轻轻走进春秋馆,缓步走到草草旁,坐在她的一旁。草草看到映在琴谱上的黑影,抬起头看去,见是陆吾上神没来由得抖了抖手指,琴谱“啪”得一声落在地上。
琴音骤然停下,众弟子犹如大梦初醒,有的身体轻盈通体舒畅,有的却是杂念缠身泪流满面。
“兄长!”芝樱上仙方才发现坐在最后一排的陆吾上神,轻声喊道。
陆吾遥遥对着白帝笑了一笑,颇为不好意思道:“坐下时不小心碰了这位淑湛公主的琴谱,少昊兄继续。”
白帝毫无表情得扫了草草那个角落一眼,并没有回陆吾的话,也没有继续弹下去,只是细细讲起了弹奏此曲的要领。
“本君听闻英招花神的长女擅于琴艺,可以上来一奏。”
牧念脸上一红,赶紧站起身来同白帝行礼道:“牧念琴艺拙劣,不敢妄动君上的好琴。”
白帝已然起身,轻拢广袖道:“无妨,上来罢。”
牧念还在犹豫,绘香已激动得面红耳赤:“牧念姐姐,不必谦虚,去弹吧。”她见不便推辞,只得硬着头皮上前。一首无忧曲只听了一遍却一音未错,白帝说的几处重点也完美抓住,一曲弹罢众人亦是惊叹。
白帝颔首,轻吐两字:“不错。”
牧念站起身,对着白帝庄重一拜,又红着脸回到了自己的蒲团之上。
草草静静坐着,虽然身边的这座笑面大神实在让她呼吸不畅,但见牧念上前奏曲也是暗暗为她鼓劲,一曲终了也是却是没来由的惆怅。
大概只有芝樱上仙或者牧念姐姐这样出众的女神仙才会让君上多看一眼吧,若不是正巧撞上了他醉酒转生下界,那个平凡无奇的草草对于他来说根本就只是地上一粒沙尘般渺小。不对,沙尘还能存在得长久一点,一个凡人女子,神仙睡上一觉就能从出生走向死亡。
唉……草草浅叹。
陆吾见她一会儿兴奋一会儿失望的模样,心中的小情绪一点都遮掩不了:“怎么了?牧念的琴音让公主思绪万千?”
“不不不!我只是感叹……感叹芝樱上仙的美貌。”芝樱是他妹妹,这样拍马屁总不会错了吧。
“哦?那公主觉得本上神长得如何。”
草草只觉一阵热气靠近自己的耳侧,不禁缩了缩脖子。
天呐,这座大神谁敢看,万一一个表错情一把火烧了自己怎么办?
“上……上神也是……也是很美,简直是男版的芝樱仙子,举世无双。”草草支支吾吾道。
“最后一排的女弟子,你也来弹弹看。”白帝突然一声,众人目光皆看向身后。
第三十六章 神仙之忧
此时的草草还保持着缩着头的姿态,陆吾上神已经坐直了身子好像不认识她一样。
草草心中叫苦不迭:“陆吾上神啊,老祖宗,老太爷!这是嫌弃我这身浅蓝色衣服不够显眼么,我已经坐在最后一排了,还被逮个正着,这怎么办才好?”
“淑湛公主,君上在喊你。”少鵹师尊厉声提醒。
“在,在,我听见了。”草草急忙站起身,对着少鵹师尊歉意一笑,却不敢直面白帝。
“嗯,把方才的曲子弹一遍。”白帝语气中并无怒气,但是这话又重复一遍,弟子们分明觉得有些不耐。
草草看了眼陆吾,又求助般的看了看正在忧心她的绘香仙子,只得小声道:“我不会。”
众弟子哗然,身为女仙竟然不懂弹琴,九天之上简直少有。绘香赶紧转回身不敢看她,这倒霉孩子被白帝活逮了。
“方才本君教授的这首曲子叫什么名字?”
草草头低得更下:“我不晓得。”
“既不会琴,又不用心听课。你现在可以走了。”白帝平淡道。
“少昊兄,你这样便是不通情理了,我方才只是同淑湛公主打听了下大鵹去了何处,她总不能拒绝了上神的问题吧?”陆吾嫌坐着难受,干脆用手肘撑着半躺下来,众弟子面前如此为老不尊,少鵹严肃地咳了一声。
“兄长,你怎么能扰了白帝的授课?”芝樱不满道。
“妹子何时怨过兄长,每次少昊兄一来便做了墙头草!”
芝樱脸上一红,偷偷看了一眼白帝。
白帝看了眼一直绞着手指的草草,将手上的琴谱又翻了一页,随口道:“那你就这么站着吧。”
白帝继续教学,草草低头罚站着,没有再敢抬头看一眼。陆吾干脆四仰八叉躺在最后看琴谱,不再和草草说话,更没有要走的意思。
课程终了,白帝广袖一挥,古琴已变作一只黑色轻羽飘落在描金袖中。
“少鵹,带本君去见西王母。”
少鵹应了一声,对着众弟子道:“你们先回海云馆,不许回弟子房,为师稍后便来。”
“牧念姐姐,师尊好像生气了,估计要找我们麻烦。其实……”绘香转身面向牧念,却见她正远远瞧着一个方向出神,眸中流光闪过,极目之处正是还在翻着琴谱的陆吾上神。
英招花神一家子遗世独立,向来不参与三界争斗,就连上界五帝的宴会也极少赏脸路面。三界妖物魔物也颇有默契得不去碰花界那片净土。是故牧念前来昆仑墟精进修行实在让众弟子不解。
但是绘香明白,牧念此举完全是为一人而来,那人便是陆吾上神。
那一年孔雀大明王冲破无间深渊,自立为魔族之尊,魔域大开,众妖魔四处流窜。多年沉淀的浊气瞬间充沛三界,妖魔火速滋生,人间邪念横生战乱不休,天界诸多神祇堕落,就连向来纯净的花界也受到影响,大片花田枯萎。英招上神无奈之下只得寻陆吾上神相助,小小的牧念便是在那日见到了传说中“万物归元术”,也种下了长达一万两千年的情根。
这一万两千年中,但凡陆吾露面的仙界场合,牧念都去了,是以现在提到花界,除了英招上神,众仙最眼熟的便是这个美丽少语的女仙了。
“牧念姐姐,一会儿你要不要和陆吾上神打个招呼啊。”绘香附在牧念耳边轻声道,脸上露出不怀好意的微笑。
牧念面颊一直红到耳根,连忙收回了视线:“不,不必。”
绘香更是得逞,但见牧念如此窘迫又不好再说什么,嗤嗤笑了两声便坐回去了。
众人鱼贯而出,草草瞥见人走得差不多,便也想着撤了算了,可刚刚迈了一只脚,又听得白帝不咸不淡得说了句:“你,继续站着,等我回来。”
草草赶紧收回迈出去的半只脚,继续低着头站着,手指紧紧抠着衣袖。
“好了,我也走了,公主慢慢站着吧。”陆吾上神站起身来,拍了拍身上的尘土,将琴谱塞到草草手上,一脸堆笑得走出了门。
春秋馆终于恢复了平静,草草伸手摸了摸酸痛的脖子,不远处的青铜风铃被风吹得叮叮作响,草草仰起头,看着木制的屋顶沉沉叹了一口气。
从前在凡间那个小道观中,草草并非没有被罚站过,具体罚站的原因她大多已经记不清了。只记得有一年饥荒,馆中收留了很多老弱妇孺,所有的粮食必须严格分配,若是多来了一个人便要从每个人的口粮中克扣。草草一日夜里实在太饿,偷偷去厨房吃了两个馒头,第二天被小老道发现,在道观前整整跪了一天,滴水未进,饿得眼睛都看不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