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孩子全身大部分埋在淤泥中,露出的一只手惨白浮肿。
她乱糟糟的头发上扎着编织精致的辫子,由一条红色的头绳系好,露出来的一截衣服能看出是睡觉时的中衣,赤着脚,腿以奇怪的姿势曲折着。
昆仑弟子们看着,都有些不忍。
这孩子身边并无大人,想来是在洪水来临的那一刻,他们被冲散了。
不知她死去时有多恐惧。
“挖出来吧,”还是江啼开口了,“不能让她就在这里。”
那男弟子却有些不情愿,按说谁发现的就由谁来处理,可眼见着要下雨,他磨磨蹭蹭,就是不愿意动手。
“等雨后,说不定这具尸体就冲出来了呢。”
碰巧周围又没有管事的大弟子,他抱着侥幸心理这样说江啼宅心仁厚,当即不可置信地反问:“你要她在这里再被淋一次?”
“我、我可没这么说!”男弟子自知理亏,却不想让步:“不淋她,那就要为了她,淋我这样一个大活人吗?”
“师兄,别和他说了,”杳杳挽了袖子走过去,“我帮你。”
傅灵佼也放下拿好的防雨棕衣:“我也帮忙吧。”
有另外的弟子看不过去了:“修齐,你怎么让两个女孩子动手挖尸体?”
那叫修齐的男弟子回身瞪了对方一眼:“是她们自愿的,又不是我求她!”
说罢,他扒住河道,利落地翻了上来。
然后回身看着小心翼翼挖开淤泥的杳杳三人,冷冷地说:“当心二次溃坝!”
“你——”傅灵佼向来不敢对外发脾气,此刻却吼了一句:“当心二次溃坝的时候你也被埋在淤泥里!”
修齐被气得还要反驳,杳杳却面无表情地说:“绡寒——”
“你敢动手??”修齐吓得往后退了好几步,他一个筑峰弟子,断不可能和桃峰弟子中的战力第一抗衡,“你想在这里打我?!”
“怕挨打就快滚。”杳杳很少不客气,此刻却有些动怒了。
修齐这下不敢再多说什么,咬咬牙,只得转身走了。
傅灵佼蹲下身,原本用铲子一点点清除着淤泥,此刻却忽然将工具一扔,直接用手挖了起来。
她虽然不是杳杳那种一看就没怎么做过重活的手,但却也纤细白皙,此刻深深插在泥中,拼了命想要挖出那个小女孩来。
“灵佼?”杳杳和江啼都看出小师妹的不对劲,“你还好吗?”
傅灵佼重重摇了摇头:“我没事。”
她红着眼圈,竟然拉住了那小小尸体冰凉的手,哽咽着对那女孩说:“我很快救你出来。”
“发生什么了?”杳杳索性也放下了铲子,“我陪你。”
傅灵佼抽噎了两下,忍不住,还是哭了,断断续续地说着:“她一个人,只有一个人,她一定很害怕——”
林星垂此刻也到了,他跳下河道,见到小师妹正在哭,先是愣了一下,随后从袖口中拿出手帕,为傅灵佼擦了眼泪。
“别哭了灵佼,”他说,“她现在不害怕了,你来救她了。”
傅灵佼却哭得更凶。
江啼不语,几下将那小姑娘的尸体挖了出来。
虽然在大水中经过撞击,但她也仅仅是额角上一点擦伤,并没有像别的尸体一样已经残缺不全,手中甚至还紧紧攥着一只小小的茶杯。
傅灵佼苍白着脸,抽噎道:“我的爹娘不要我才把我送到昆仑来的,我在来时的路上也很害怕,没有人陪我,他们都不要我了。”她抓住那女孩的手,哭着说,“但你不要怕。”
杳杳觉得心忽然被撞了一下,而后不顾对方双手和衣服上都是泥,将她抱进怀里:“不哭了,灵佼。”
林星垂也蹲下来,摸了摸两个师妹的头发:“我们不会不要你。”
傅灵佼哭着道:“我好想爹娘。”
杳杳沉默了片刻,低声道:“……我也是。”
……
将那小姑娘的尸体安置好后,四个人回到避雨棚喝水,洄河上游的小国派人来帮忙了,所以清淤和拓宽河道等杂事,便无需再让昆仑弟子来做。
所以大约过三四天后,等各家将尸体认领火葬了,他们便可回程。
然而正当弟子们三三两两聚集在棚下休息时,天空中忽然传来了雷声。
杳杳直觉不对,立刻放下茶杯,走到棚子边缘,只见天空中黑云接连翻滚,转瞬间,一场超乎寻常的大雨瓢泼着隆隆而下,令人猝不及防。
“怪事。”她皱起眉头,伸出手。
雨滴不由分说地密集砸下来,竟十分有力量。
——绝非寻常雨水可以达到。
“杳杳,”傅灵佼走过来,有些害怕地拽了拽杳杳的衣角:“发生什么了,为什么会突然下这么大的雨,我原以为天要晴了呢。”
“不知道,真古怪。”杳杳扭头看他们昆仑弟子搭建的临时住所,磅礴的雨水落在草棚上,几乎将它压塌了。
二人正说着,忽然听到惊呼声,她们循声望去,只见一只飞鸟落在地上。
——它竟被雨水砸了下来。
“不好,第二场雨来了,”杳杳道,“大师兄,附近有没有更高的地方?”
江啼一怔:“怎么,这里不够吗?”
杳杳摇头:“怕是不够。”
林星垂四面看了一圈:“西面的山洞可以御剑过去,只是——”
他犹豫着看向雨棚之外,此时雨越来越大,天色已经下得白茫茫一片,雨滴落下时几乎要砸穿了棚顶,敲击声大得叫人靠喊才能交流。
“我怀疑一部分人无法穿过雨幕。”
杳杳立刻明白了。
那些穿梭于空中的飞鸟都因为雨势而纷纷落下,有的甚至被直接砸死了,可想而知这雨有多大。
他们并非所有弟子都擅长御剑,如果整体迁移,势必会有引发危险的可能。
“怎么办呀,”傅灵佼有些紧张地向杳杳身边凑了凑,“我们要去吗?”
“我的避雨诀保护你们仨人不成问题,我们可以一起走,”杳杳回答道,“只是其他人,我也不能不管。”
百草峰弟子来了几个年龄较大的,但也从未见过如此棘手的情况。
更不要提那些其他峰的小弟子。
一时间,大家都慌了。
杳杳思考了片刻,当机立断,找了个放药桶的桌子,干脆站上去。
“听我说!”她大声道,却在巨大的雨声中显得模糊而飘摇,“能使用避雨诀并带人御剑的弟子,立刻去西面的山洞躲雨。这场大雨恐怕会引发更大的灾难,为了保证安全我们必须走,如果沿途见到那些来清淤的工人,记得带他们一起!”
林星垂道:“我可以带灵佼,大师兄自己。”
江啼点点头:“我还可以去寻找工人。”
几个百草峰弟因为三七的原因和杳杳交好,他们几乎没多考虑,立刻按照她的计划行事:“好,我们也能带人。”
但那叫修齐的弟子却有些不忿:“为什么要听你的?”
杳杳看他一眼,没搭理,继续说:“半柱香内,我们要所有人都撤走。”
“为什么啊,”修齐继续问,“在这里等雨停不可以吗?为什么你说走就要走,你听谁说这雨会引发更大的灾难了?我看在原地待命才最安全。”
杳杳皱了皱眉:“那我们都会死在这里。”
仿佛为了证明她所说无误一般,竟有一位邻国派来的工人从远处遥遥跑来,他浑身湿透了,先是跌跌撞撞、踉踉跄跄,随后几乎走不动了,竟然伏在了地上。
“救——救我——”
“我去救人!”江啼立刻催气念诀,御剑疾驰,将对方带了回来。
这工人衣服破裂,皮肤上满是伤痕,正朝外渗着血,竟都是雨水浇出来的,看起来颇为可怖。
这细小的雨,竟然也成了能够杀人的利器。
“还有、还有三十多人,都被困在河道里,”工人气若游丝地说,“救命,救救我们……”
杳杳点点头;看了修齐一眼:“现在你明白了吗?”
“什么?这是、这是下雨造成的?”修齐被这眼前一幕吓得说不出话来,半晌才讷讷道:“明、明白了。”
解决了这不听话的弟子,随后便有条不紊起来,那些擅长御剑用诀的弟子将不善此道的同门带入西面的山洞中,而后随杳杳等人,一同救助那些困于大雨的普通人。
雨仍在不断下着,天仿佛破开了一个口子,整个世界摇摇欲坠。
正当他们大部分人已经撤离,只有十几个弟子仍留在这随时可能垮塌的雨棚下时,忽然间,一阵地动山摇,震耳欲聋的声响仿若奔雷一般,滚滚而来——
紧接着,平原上竟冉冉升起一条雪白的细线。
“洪水来了——”杳杳道,她不敢耽误,立刻念诀御剑,还不忘瞪旁边的修齐一眼,“二次溃坝了,借你吉言!”
修齐被她一喝,吓得一颤:“我、我又不是故意的。”
“别废话了,赶紧御剑!”
弟子们全部升至半空中,俯视着那场即将到来的大水。
周遭村民几乎已经尽数撤走,再来一次与上次同一量级的,多半不会造成多大危害,无非是再铺满这一次田原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