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人丢下一句嘲讽,飘然而去,独留下绸衫男左右斟酌。
“两碗阳春面!”绸衫男咬牙做出决定,左右不过碗素面,他不信这还能减损了一年半载的寿命。他努力放宽心,拉着阿婉在靠墙的一张桌子坐下。
没过多久,面上桌了。
粗瓷大碗里盛着清澈见底的汤、雪白的面条,还撒了一把碧绿、细碎的小葱沫。看着虽然寡淡,但滚滚的热气还是增加了它的诱『惑』力。
阿婉乌溜溜的圆眼睛痴痴盯着汤面,半天『露』出两个梨涡:原来在食肆吃饭,一碗面也能做的这般讲究漂亮。她感激的谢过二舅,这才笨拙的握起竹箸往嘴里拨拉面条。
q弹的面塞满阿婉肉肉的两颊,在贝齿的咀嚼下绽放出多层次的香味:阳光下金黄的麦穗散发的焦香,小河里才打捞出来的小鱼直接入口的鲜爽,火里炙烤的半流质蛋黄的丰润,最后的余味里还有类似于板栗的淡淡甜糯……
竹箸不过挑了几下,碗里已只余下清汤。面这么少?阿婉不甘的用双箸再次打捞,连葱段也不放过,直到碗里没有任何残余、“碧波万里”,她才恋恋不舍的把竹箸放下,开始喝汤。
第一口汤划过唇齿,像夜空中爆开的烟花,瞬间把阿婉征服。她贪婪的盯着映着自己影子的汤面儿,顾不上烫嘴,小口小口的嘬着。来不及分辨汤里的材料,一碗汤很快就见底了。
阿婉打一个饱嗝,满足的用手抚着鼓鼓肚皮,原来汤面准备的多少刚刚好!
绸衫男随后也分卷残云吃完了面。他意犹未尽的看着光溜溜的大碗,『舔』一『舔』嘴唇。虽然心里一个声音叫嚣着:再来十碗这样的面!但他还是觉得『性』命比较重要,半天犹豫挣扎才不甘的说道:“白掌柜结账!”
“这边请!”白掌柜看破绸衫男的天人交战,却不开口挽留,随手拿出那把亮闪闪的小剪刀。
阿婉看着墙上出现二舅的影子,没等她反应,他的影子几乎从头颅处即被剪下。
绸衫男看到这幕急到想要跳脚,无奈身子如泥胎般瘫软沉重,完全不听他使唤。直到墙上影子重新长出头颅,绸衫男的觉得自己的魂魄重新进入躯体。
“白掌柜欺生么?”绸衫男看着一直笑呵呵的白掌柜,气不打一处来:“方才那老人要了一碗面,连带着一盘椒盐白果、一盘排骨才要了他那么多影……哦,不,是魂力。怎么我就要两碗面,就付出的魂……力和他差不多?”
“哎呦!你嚷什么!调鼎坊的阳春面岂是你等凡夫俗子平常吃的?这面做起来比白果、排骨费力多啦,收你那么多魂力,已经是看在你是新客的面子上打折啦!”
一个看着比阿婉大不了多少的小男孩不知从哪里冒出来,别看他个头不高,说起话来却咄咄『逼』人。这叫正在为难劝架的阿婉忍不住对他留了意。
那男孩一双剑眉却在尾部分了叉,清晰如燕子的剪尾;金黄『色』眼睛里清晰可见倒三角般锋芒外『露』的瞳仁;配上他直硬粗黑、向天生长的短发和一身结实的腱子肉,看着就很难相与。
阿婉觉得男孩说的很可能就是实情,又转头看向二舅,希望他能听了男孩的话就此息事宁人。但绸衫男被这么个『乳』臭未干的小子一顿抢白,哪里肯善罢甘休:“你算哪棵葱?也敢在大爷面前耀武扬威?我只和调鼎坊的人理论,干你鸟事?!”
“这位大爷息怒,白某忘记介绍了,这‘棵葱’就是我们的调鼎坊的厨子,你吃的阳春面就是他亲手做的。对于收取多少魂力,他也最有发言权。”
“白掌柜不要再说。像他这般猥琐、小气之人,调鼎坊不会再和他往来!”男孩说着,隔着空气朝绸衫男挥动手臂。阿婉觉得一阵劲风袭来,忍不住闭上眼睛,再睁开眼,她就看到二舅四脚朝天摔在门外。
男孩冷冷的眼眸扫一眼阿婉,那意思似乎是在说:“是你自己主动出去,还是我送你出去?”
阿婉讪笑,『露』出两个梨涡,讨好的笑着说:“我走,我自己走……”
调鼎坊的客人们对方才发生的『骚』『乱』丝毫不以为意,只在男孩说话时抬了抬头,就又重新沉醉在自己的美食世界里。
“二舅,你没事吧?”到底是自家人更亲近,更何况跟他吃了不少好吃的,阿婉看着绸衫男惨状,忍不住替他疼痛。
“呸!一个做饭的有什么了不起?下次……”绸衫男借着阿婉的力,挣扎着从地上爬起,忍不住破口大骂。但骂到一半儿,他突然声音小了下来。俗话说,好汉不吃眼前亏,更何况现在种种迹象表明这食肆的不同寻常,他何苦再招惹那黄瞳小儿。
“下次,老子还不稀得来了!”阿婉在心里替二舅把话补充完整。不知为何,想到她不能再来这里,她心里倒有种怅然的情绪难以排解。
第3章 显化妖身
这个世界上有没有什么东西能够叫人魂牵梦萦?
有,例如调鼎坊的阳春面。
离开那里之后,阿婉对阳春面的思念越发加深。当夜他们被赶出调鼎坊找出路时,她在想面条的劲道q弹;次日清晨在“新家”里醒来时,她在猜清汤熬制所用的食材;中午,她吃到二舅做的阳春面才发现:同种叫阳春面的食物,可能有着不同的、相差万里的味道。
高下立见的厨艺对比,加大了对阿婉幼小心灵的伤害。她吃着二舅做的面,如经历酷刑一般,每一口都极力拖延时间。
绸衫男看到这幕,不由想起那夜在调鼎坊被一个『毛』头小子欺负的耻辱。他一把夺过阿婉手里的碗筷:“吃个饭都这般磨蹭,我看你还是不饿!”说罢,他老鹰捉小鸡般拎起她,把她丢进小房间里。
只吃了两三口午饭,晚饭也被二舅有意无意的忘掉。半夜里,阿婉饿的躺在床上横竖睡不着觉。终于,她坐起身来,决定去厨房寻些吃的。
借着明亮的月『色』,阿婉在厨房里搜罗到两个硬馒头,还有半碟咸菜。她迫不及待的捧着馒头,就着咸菜啃了起来。
菜咸!面干!饭难吃!阿婉却越吃越快,越吃越急。不是她饿死鬼投胎,实在是她不忍细品嘴里的食物。
正吃的欢腾,阿婉突然停止了动作——她噎住了。阿婉竭力仰头,锤打胸口顺气,却无济于事。
水!外边的水缸里有水!
阿婉挣扎着走到院子里,想舀一瓢水,却发现踮起脚尖,她的手指才勉强够到缸沿。
天要亡我?!阿婉被噎得眼泪汪汪,无助的茫然四顾。当她看到二舅房间里的灯还亮着,顿时福至心灵:他房间里的茶壶肯定有水。
阿婉顾不上考虑后果,快步朝他房间走去。
“那小丫头睡了?”一个女人的影子出现在窗上。
“娘?”阿婉心里一阵惊喜。“难道是外出做活儿的娘亲回来了?不知她长什么模样,会不会喜欢我?”惊喜之余、诸多顾虑涌上心头,叫她思量间忘了自己本来要干什么。
“睡下了。”二舅的声音响起:“明日你见到她,就说你因为思念她,一早赶回来了,要接她去城里住几日。”
“嗯。她叫什么来着?”女子心不在焉。
“阿婉、阿婉、阿婉……我说你能不能用点心?!”
“怕什么?她一个小丫头片子,如今又在咱们的地头儿上,搓扁『揉』圆还不是任由咱们?再不行,打晕她再卖到青楼也是一样的!”
“打晕?老子一路哄她那么久,为的还不是她那张小脸儿?你要是给她破了相,怎么卖好价钱?”
阿婉刚刚还激动的心,瞬间被这几句话推入冰湖底。她果然还是被骗了吗?只是她预测了结局,却没预测到最惨的情景——他不是为了收养她,而是为了把她卖掉换钱。
虽然嘴里什么都没有,阿婉还是用力吞咽一下,妄图把这些痛苦的真相囫囵吞进腹中,但咽下的只有她卡在喉咙的馒头,更多的不快从嗓子眼里冒出,扎得她难受:残破漏雨的房子、周围小孩子丢来的石子、家门口泼的粪便、纵狗咬她的街坊……是不是无论到哪里,也不会有人真的会喜欢她。
“咣当!”竭力逃避的阿婉不知碰倒了什么东西。
“谁?!”屋里的男女异口同声,紧接着两人就跑出来。
阿婉看着他们两人,心脏几乎从嗓子眼里蹦出来。她咬住嘴唇,顾不上心里的凄凉、悲伤,扭身朝门的方向跑去。只是没跑两步,她就觉得脖子一紧、双脚悬空。
绸衫男看着阿婉拼命蹬腿的样子,『露』出一抹狞笑:“没良心的小崽子!吃你大爷的、花你大爷的,还想一跑了之?天下哪有这么便宜的事儿?”
衣领勒进阿婉的脖子,叫她呼吸困难。她挣扎不过,只能边挥舞小手,边连连告饶。
“我错了,舅……舅我错了!我再不跑了!我……我给你们挣钱!我好好听……你……们的话!你……你放我下来!”
“这才乖嘛!”绸衫男很欣赏阿婉的识时务,看她脸『色』憋的青紫,终于准备把她放下来。
“等一等!”女子狐疑的扫过阿婉:“生的狐媚魇道,还满嘴瞎话!你以为求饶我们就会相信你、放过你?做梦!”女子拿出一根一寸来长的银针,冷冷说道:“我只相信我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