琴声渐渐慢了下来,悲怆哀伤,婉转清幽,直至最后一音落下,余音却回不止,绕梁流连。
一曲终了之后,屏风后面尊贵的客人依旧一语不发,让她心中忐忑不已。且不说这曲子她早已烂熟于心,照理说如果这真是失传已久的广陵散,就算是弹错了也不会有人知道呀?
谁知过了片刻之后,屏风之后忽然响起了杯盏掉落的声音,随后便是一阵慌乱和嘈杂。
“父皇!?”
“怎么回事?快扶父皇起来!”
屏风后一时间乱成一团,苏云落一时也坐不住了,站了起来提这裙子走到堂中那为数不多的人群中。
慌乱的人群中没有一人能将她与方才惊才绝艳的琴师联系在一起。
只见几个年轻英俊的男子围绕着一把红木圈椅,惊慌失措地唤着父皇,冷静一点的李晚明站在一旁,招呼来了同样身穿便服的太医。
那太医上前诊脉之后更是吓得面无血色,在地上连连磕了无数个响头,嘴中还颤颤巍巍地说着:“陛下!!陛下!臣罪该万死,无力回天!陛下…驾崩了!”
“什么?!”身穿紫袍的年轻男子立刻站了起来,这才露出被众人挡住的皇帝,他面容如睡着一般,却丝毫没有了生气。
紫袍男子正是京城中名望最高,继位呼声最响的四皇子楚王:“父皇怎可薨在不入流的琴馆中?”
此话一出,在场的所有人都惊觉不妙。无论如何,皇帝是死在这只有一众皇子的伯牙馆中,无论是不是病死的,他们都脱不了干系。更何况,若是他根本就不是病死的…
“来人,拦住前后出口,馆中人等,一个都不要放走!”说完楚王还四处环视了一遍:“特别是那个琴师,抓起来!”
他话音刚落就从琴馆各处涌出潮水一般的禁卫军,将除了众皇子之外所有人都团团围住,上至明面上的馆主,下至茶水小厮,都被出了鞘的刀锋都架在脖子上。
李晚明不着声色地一步向前挡在了苏云落身前,冷冷地出声问了一句:“这是作甚?”
楚王横了他一眼:“父皇莫名暴毙与琴馆之中,难道不该隐秘详查吗?不管是茶水,吃食,还是琴音,都有可能是谋害父皇的利器!弑君之罪,其可轻饶?!八弟这是明知故问…还是做贼心虚?”
一旁的其他皇子们也纷纷帮腔,把矛头都指向了孤立的李晚明。
八弟?
苏云落略带惊讶地望了一眼挡在自己身前的黑衣背影,原来他竟然是…
也难怪了,说他是盛字钱庄的少东主,哪来这一身通天贵气,哪来随手一掷千金万两,哪来的一脸寒天冰霜?
谁不知道做生意的最重要便是和气生财,对着这样一个冷面东家,谁愿意将自己身家积蓄全心托付?
想来也不过是为了掩饰自己尊贵身份打出的幌子罢了。
不过此时这些都不重要了。
苏云落大概知道自己又是白日见鬼了。她两眼分明看到那红木圈椅上毫无生气的老人一脸木讷地站了起来,冷眼旁观着自己咄咄逼人的儿子。
她下意识地往李晚明身后躲了一躲,正是这个动作,似乎也让一脸死气的天子注意到了她的存在。竟然迈着僵直的步伐,一步一步朝她这边走来。
而他身后,红布圈椅上依旧躺着被太医小心翼翼摆弄着的天子尸体。
到底是天子,死了之后的魂魄似乎也比一般的强大,还带着让人不得不屈服的威严,简直让人无法忽视。
苏云落不受控制地一直盯着他看,连腰间的战五渣也晃动了起来。
此时皇帝的魂魄已经走到了她面前,还开口了。
“果然是广陵散,跟朕年轻时候听到的一模一样。”
苏云落楞了一下,环视了一下四周,楚王和其他皇子依旧在喋喋不休,勒令琴馆里所有人站成一排,誓要找出弹琴的琴师。
明显刚刚那句话,除了苏云落,没有第二个活人听到。
只不过没想到皇帝此时在意的还是这件事,而不是自己死后的大权问题吗?她心里虽然这样想,却不敢出声回应,毕竟现在馆中情势剑拔弩张,所有人都一口咬定,琴师不在他们之中。
她也只能拉了拉脸上的面巾,将自己几乎完全融入李晚明的影子当中。
不惹人注意,这几乎是她丑了这么多年天然练就的本事。
等等,她忽然注意到特殊的一点,忍不住压低声音跟天子鬼魂对起话:“陛下说您年轻的时候听到过…此曲?”
世人皆知广陵散失传多年,如果皇上真的听过…世间会弹之人恐怕只有她的父亲!
“难道陛下,见过家父?”
说起年轻时候的事,皇帝那一双昏黄的眼睛似乎泛出别样的光彩,他甚至凑得更近,细细打量了一边苏云落的长相,还往她脸上吹了口阴气,掀起了遮住大半张脸的面巾。
然后低头思忖了一翻说道:“朕尚未登基的时候,曾经周游大江南北,也存了一颗求仙问道之心。当初为朕弹奏这广陵散之人,可是朕寻得最近仙之人,容貌俊美无俦,仙风道骨只可远观。实在看不出与你…会有任何血缘关系啊?”
苏云落心中暗暗一惊,连忙捂住了自己的面巾,确认未被他人察觉之后回道:“听您这样的描述,必是家父无疑了。”
战五渣忍不住插了一句:“那你估计不是亲生的吧?”被她一把按住,捂住了看似笔墨画上去的口。
“此话当真?”那皇帝的魂魄听到此话,也露出十分惊讶的神情,随后又重重地叹了一口气:“诶,当初都是朕年少无知,狂妄自大,害死了汝父啊!”
苏云落只觉得心头咯噔地跳了一下,连忙问道:“此话怎讲?”
“诶…”皇帝的魂魄叹了一口气之后将双手往身后一负:“我不杀伯仁,伯仁却因我而死啊。朕当年误入深山,跌落悬崖,醒来的时候就见仙人抚琴…”
皇帝抑扬顿挫地讲述了一个少年人误入仙境,迷恋仙音,之后就苦苦恳求仙人随自己出山,教自己琴艺的故事。故事中的深山像极了苏云落小的时候成长的地方,他口中的仙人也跟她印象中的父亲一模一样。
可是奇怪的是,在皇帝的这个故事中,仙人看出他身上有龙气,将来必登大宝。于是少年天子就以自己的性命相要挟,逼得仙人与自己下山。
谁知山下空气灵力稀薄,仙人下山之后身体一日不如一日,日渐行销骨瘦,让皇帝愧疚满分,只想送他回山。可是当派人再去寻的时候,那仙山早已不知去向,无门而入。
最后他只得眼睁睁地看着仙人枯槁而死,羽化成灰,连一片衣角都没能留在世间,供他念想…
“可是…这怎么可能呢?”苏云落忍不住打断了满脸遗憾,无限遐思的皇帝魂魄:“从我出生,到家父去世,我们从未下过山。当初他死后还是…我亲自将他埋在了向阳之地。而且,家父虽然容貌出众,刻苦钻研琴技,可到底也只是一个普通人,并非真仙啊,哪儿会因为灵力稀薄枯槁而死?”
皇帝的魂魄刚打算反驳,此时馆中的情势却发生了变化。
方才苏云落有些激动,声音没压住,竟然让人注意到了这边的响动,楚王手下的千户出声吼道:“谁在那里?!”
李晚明腰间佩剑已出鞘三分,很明显只要那千户过来,就会不顾一切地一剑穿心,了解了那人。
苏云落吓得连忙捂住了嘴。她方才一边听皇帝的“鬼话”一边小心观察形势,发现馆里的人都在竭尽全力地拖延时间,护她周全。若是此时被发现岂不是前功尽弃?
李晚明飞快地给她使了一个眼色,随后便护着她步步后退,来到了伯牙馆最不引人瞩目的角门边上。
楚王眼明心亮,此时也顾不得那么多,及时下令:“上!别让一只苍蝇离开!”
此时角门被推开,从外面也涌进来一队禁卫军,明显是已经里三层外三层将整个伯牙馆都包围了。
眼见藏不住了,苏云落心一横就要站出来。谁知面前一个禁卫军忽然扬手扯下清一色的黑色外袍,登时露出了月白色的华贵衣衫,抢先一步站在了她面前,与李晚明一起将她护在两人之间。
“罢了,你们也不必护着我了。在下便是你们要找的那琴师。”
苏云落目瞪口呆地仰头望着眼前人,他是什么时候...转瞬间她就明白了,白夜正是方才混夹在禁卫军中,从角门突进了被围得像水桶一般的伯牙馆里,为自己顶替了琴师的名分…还见缝插针地回头给她使了个让她心安的眼色。
只是他是怎么如此及时地赶到,又何必大费周章地赶来呢?
“是你?”楚王半信半疑,可看白夜那天人一般的长相,出尘雍容的气质,与能弹出广陵散的琴师形象十分符合,也说不出半点差错来,只得顺势而上,指着李晚明道:“如此包庇琴师,看来此事与八弟脱不了干系!”
“正是在下。”白夜点了点头,满脸的淡云从水,面对天潢贵胄的指责,丝毫没有露出半点紧张之感:“只怕我要是再不出来,就要被扣上弑君的污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