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先生沿着玉器街一路走过来都细细观察过了,这条街上住着的都是当地人,一家旅店都没看到。他这样说不外是想借口留在梁家,就看这个梁显扬为人通不通透了。
梁显扬当然不知道张先生打的小算盘,看了看外面的天色,也确实不早了,更何况绝儿刚才那番话无疑给他戴了高帽,这顶高帽戴上去容易,取下却很难。梁家的宅子不仅只是居家,每天更有数不清的玉器活儿排着队等着干,这里头藏着许多不外传的手艺,要是留太多闲杂人等在府上逗留,肯定诸多顾忌。但他现在骑虎难下,无法不通人情的将贵客请走,只好硬着头皮将绝儿他们留住在了家里。
梁家家大业大,整套宅子分别有东西南北四个厢房,主人家分别住在东西厢,下人帮工学徒住在北厢,南厢大部分是空置的,大多是留给家里的旁系远亲或者玉料供应商们临时借宿上一晚。
南厢空房富余,绝儿他们各住一间仍还有房间空置着。梁显扬待客周到,知道他们没吃晚饭,还特意让厨房替他们开了小灶,做了一桌子镇平的特色菜。
绝儿他们长途跋涉,奔波了一日,路上只是吃了几个馒头充饥,眼下面对院子里的这一桌子美味佳肴自然是吃得津津有味。绝儿也因为头一回吃到了自己的家乡菜而默默激动。他们刚吃完正餐放下筷子,梁显扬的夫人,即绝儿的亲姑姑就带着她亲手做的蜜酿丸子和芙蓉糕送了过来。
“听显扬说几位远道而来,也不知饭菜家中饭菜合不合胃口。”
人如其名大概就是说的梁婉儿这样子的女人了。
她上身穿着一件小立领的素面月牙九分窄袖短上衣,下身穿着墨绿长裙,裙摆正好没过脚踝,衬在亚麻用金线绣着茉莉花的精致布面鞋上,从厢房外款款走来,声线柔和,面容亲切,脸上只涂着几乎可以忽略不计的淡粉,唇上即便没有涂口红也因她天生的粉唇而颇有生色,一点也看不出是年过四十的妇人,端庄典雅就像从梁家门里琢出的美玉。
“我特意带了些自己做的点心小食过来瞧瞧,你们要是不嫌弃就尝尝看。”她让身后的下人将端来的点心放在了绝儿他们的饭桌上,笑不露齿,看起来便是个小家碧玉般的女人,眼中的笑意真诚温和,即便是第一回与她见面,也很容易就被她温婉娴雅的气质所感染,不觉就想与之亲近。
绝儿着迷的看着这张与自己有几分相似的脸,心中五味杂陈,换作普通人家,亲姑侄之间应当算是最亲的。她的姑姑看起来又是这般的温柔亲和,她多么希望这个时候能喊她一声“小姑”。可是她不能,当年她被师父带走的时候,这个姑姑应该也是知道并且在场的,可她却什么也没有做,没为她的这个亲侄女说一句好话,讲一分的亲情。
“梁太太真是客气了。”这种场合,自然是张先生这个最年长的来应对。他起身笑着对梁婉儿笑着客套了两句,“地道的镇平菜当真是可口,你看我们刚吃完一桌,你们就又送了这么些好吃的来,实在是不好意思啊。”
“哪里的话,上门就是客,你们这几日尽管当这里是自己家放心住着,需要什么尽管跟我说。显扬他白日里很忙,只怕顾不上招待,你们别介怀。”梁婉儿笑眼看了看桌前的人,也不知是不是亲人之间与生俱来的相互吸引,她的目光落在绝儿身上,久久挪不开,“听显扬说,两位要特意为了置办成亲的东西才远道而来的?”
她有些不确定准新郎是谁,看了看徐恩予,又看了看馒头,最后还看了赵笙舟一眼,若不是阿九早早就被关进了厢房里,只怕更让她犯糊涂。
绝儿听着她一口一声的“显扬”,想来夫妻两人感情很好,难怪梁显扬愿意做这上门女婿,只怕没有哪个男人会不愿意为了这样一位妻子放下尊严,更何况梁家这豪门,多少人挤破头都进不来。梁显扬必定也有他的过人之处。
“是……我们是准备成亲。”绝儿往馒头身边靠了靠,挽上了他的胳膊,她还没有足够的心理准备去面对这样一位亲人,只得赶紧将话茬拉开,“都这么晚了,梁……梁太太就不必为我们费神了,本就是叨扰,我们能自己照应。”
梁婉儿本来也只是来尽一尽宾主之谊,见他们住的自在,自然是最好不过,便知情识趣的离开了。
只是在临走的时候,她仍是忍不住的又打量了绝儿几眼,总觉得她的眉眼有些熟悉,却又不知该从何处想起。
第117章
“你跟你的姑姑还真长得有几分像。”张先生如释重负的叹了口气, 听到梁婉儿的脚步声走远,这才对绝儿感慨了起来,“只不过你那位叔叔就有些给梁家的门楣抹黑了, 是个烟鬼不说,还将一家之主的位置交给了一个外人。看来那个梁显扬肯定有两把刷子。”
“那可不好说。”徐恩予自打进了梁家门就表现的异常沉默,几乎没说过什么话,这会儿不知道想起了什么,竟突然开了口, “你们肯定不知道梁家出的玉器为什么在玉器行里一枝独秀吧,那是因为这里面有他们家祖上六七代传下来的经验和独门手艺, 论资辈, 梁家也是这行里的老人,所以才这么厉害, 因此他们家做出来的东西,全是挂着“梁”这个姓氏的人亲力亲为做出来的,这种才是正格的梁家玉器, 可刚才你们也看到了, 在院子里磨玉的那些人都是学徒帮工,跟梁家没有任何关系。”
“你的意思是现在的梁家以次充好?”张先生明白徐恩予想表达什么了, 但他也不知道徐恩予道听途说的那些到底有几分真, 以梁家目前的人丁来看,能干活的不就只有梁显扬那个要死不活的烟鬼老二, 和中风卧床的梁老太爷自然是指望不上的。如果上门的生意太多, 他这样做也无可厚非。
“次不次我不懂, 但看起来今日的梁家,肯定不是从前玉器行里人人敬仰的那个梁家。”徐恩予坚持自己的看法。
“别忘了我们为什么来这里。”一众人里,好像只有赵笙舟对梁家的这些漠不关心没什么兴趣,始终记挂着此行的目的,“我们虽然住进来了,可离想要的东西仍是十万八千里。”他看了绝儿一眼,“这样耗下去不是办法。”
他的提醒就像一盆浸过冰的冷水,毫不留情的将众人好不容易高涨起来的几分兴致都拉至了冰点。
所有人都接不来话,只将目光放在了绝儿身上。就连馒头也不敢主动开口,这件事对绝儿而言,实在是太难了。
绝儿苦闷的蹙着眉头,手下不自觉的抚摸起藏在包里的雪风的柔软身体,好似这样能获得一些慰藉。
张先生瞅着面前那盘晶莹剔透如白玉般得蜜酿丸子汤,拿起碗里的汤勺替绝儿盛了一碗,对她说:“心里苦,就多吃点甜的。咱们能在梁家待七日,不急这一时。”
说完他不易察觉的睇了赵笙舟一眼,含沙射影的说:“针只有扎在自己身上才知道疼,别把人逼得太紧。”
赵笙舟未对张先生的话做出回应,只是争锋相对般将那一盘芙蓉糕也拿到了绝儿面前,“梁家的儿女看起来都挺有本事,这盘芙蓉糕做的像模像样,看起来就像店里卖的,就着那碗蜜酿丸子肯定能甜到人心坎里。”
“你们一个二个是不是有毛病啊!觉得她现在能吃得下这些吗!?”馒头忍了半天了,将绝儿面前的东西往外一推,突然拉起她的手要往院子外走,“走,咱们回去,不弄那块玉了。”
绝儿一愣,僵在原地看着他:“那你身体里的金针怎么办?”
“不取了,我什么都不想记起来。”馒头回过头,对她抿着唇角笑了笑,插科打诨闹起了不正经,“我可不想自己的年轻貌美的媳妇才新婚第二天就熬成了老太婆。”
绝儿噗嗤一声笑了,馒头好像总是特别有法子逗她开心,可她当然不会将他违心话当真。这世上没有哪个人会不对自己失去的记忆耿耿于怀,更何况他是那样特殊。
“我一定要把你身体里的针取出来。”绝儿的目光忽然坚定了许多,“不过在这之前,我想先去看看我爷爷。”她顿了顿,不知想到了什么,咬着嘴唇改了口,“这个时候,应该喊他梁老爷吧。”
张先生知道她抱着的是什么心态,毕竟血浓于水,但从梁显扬的态度来看,她的意愿似乎不太容易达成。
“梁老爷中风卧床,具体病得的多重我们也不清楚,我看那个梁显扬好像也不怎么乐意让外人去见他。丫头,你这个想法只怕难成。”
“明的不行来暗的。”徐恩予一听到病人便生出了兴趣,他也有些好奇梁老爷的病情。按理说像梁家这种家境殷实的,如果只是轻微中风只要多花钱请好大夫用最好的药,也不至于连床都下不来,而且现在梁家显然都是梁显扬一人说得算,那便意味着梁老爷只怕连话都说不了,这么严重的中风还能活这么些年,也是罕有,他倒想开开眼。
他的提议倒是迎得了所有人的默认,特别是张先生,他本来就没准备光明正大的得偿所愿。来暗的,省时间还不用绝儿费神。看看梁老爷,再顺道将梁家“参观”一遍,保不齐那护心玉就自己长脚蹦出来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