绝儿本来的打算是看看镇上有没有哪家餐馆商铺招伙计,毕竟馒头长得还算体面,可一想到他对现世的一点不通和没头没脑的性子,肯定会给人家添乱,被扫地出门那是迟早的事,还不如找点最简单的体力活给他干。
绝儿刚到码头,正好看到一个叼着卷烟、工头模样的男人正在一群劳力中物色伙计,便带着馒头急忙走了过去。
“大哥,你们是在招伙计吗?”
工头将嘴角的卷烟衔在手上,低头打量了绝儿一眼:“你找活干?”
“不是我。”绝儿笑了笑,将身后的馒头拉到前面,“是他,您看有没有合适的活是他能干的?”
“他?”工头将剩下的半截卷烟猛地一口抽完,扔下烟头歪着脑袋往馒头身上看了几眼,又上前捏了捏他的胳膊,对围着他的众人嘲笑道:“这种细皮嫩肉的干瘦柴火,只怕是连水都挑不动吧?”
众人闻言都哈哈大笑了起来,特别是那些长得结实精壮的庄稼汉,纷纷卷起自己的袖管,绷起胳膊上的肌肉在馒头面前显摆了起来,同时也是告诉工头,他们才是他要找的劳动力。
绝儿本想对工头说些好话替馒头打打圆场,谁知馒头竟打开了工头的手,兀自挑起了事:“别用你的脏手碰我。”
工头一愣,虽说他不是什么上等人,可在这群找活干的人眼里,他从来都是被抬举被捧着的,大家伙都知道讨好工头就能挣得一份相对没那么辛苦,收入稍高一些的活。
“你小子有种。”工头也不和他计较,直接黑着脸转了身,那意思便是,你小子要想找到活干,没门!
绝儿暗地里急的跺脚,连忙偷偷拽了拽馒头,给他递了个眼色:别乱说话!
馒头本就生工头的气,见绝儿也不帮着自己说话,便憋屈的退到了一旁,抱起胳膊谁都不搭理。
“工头大哥,您别生气。”绝儿悄悄往工头手里塞了一包哈德门的香烟,那是她刚才在街上趁着馒头到处打望的时候偷偷买的,就怕遇到这种情况。
工头低头看了看手上的烟,掂量着烟盒冷笑了一声,对绝儿说:“你比那小子懂事多了。行,今天就给你这个小姑娘一个面子。”
说着他将哈德门收进了口袋里,抬手从看着他的劳动力里挑出了几个看起来结实的,说道:“你们几个跟我走,付家扩了砖窑,正缺着人。”
绝儿连忙将正在生闷气的馒头拉了过来,紧跟上工头,唯唯诺诺的问道:“那咱们?”
工头瞥了她和馒头一眼,大人不记小人过的说:“跟着一起去吧。”
第9章
绝儿心头的大石总算是落了地,一群人跟着工头绕到了镇后的付家新扩建的砖窑场外。
工头一到砖窑,正好看到砖窑管事的正在门口和几个工人们抽烟聊天,便连忙撕开绝儿给他的哈德门,殷勤的往管事面前递上了一根:“付哥,您要的人我都找来啦。”
付哥接过工头递来的香烟,随手往耳朵上一别,吸着鼻子看了看工头身后的劳动力,无精打采的说:“行吧,你给他们教教规矩,直接领到新窑里去。”
绝儿一看这个付哥的精神面貌就知道他肯定是个吸大烟的,而且见他三角眼,眼白多,眼皮还耷拉着,眉毛稀淡,耳后见腮,肯定不是个什么好东西,馒头要是在这种人手底下干活,以他的性子不知得吃多少亏。
可她也没别的路可选,自己一人生活本就不易,馒头又是个大男人,怎么着都不能将他留在身边。更何况她的命格已经害死了不少亲近的人,不管馒头什么来历,她也不想把他也害了,个人的活路还是个人奔吧,是好是坏都是命。
付哥所说的规矩只是砖窑的工作时间和酬劳,这里好就好在包吃包住,不过头一个月的酬劳工头要抽走三成。
馒头对干什么活其实不太挑剔,反而觉得砖窑这种地方新鲜,也不知道绝儿的打算,没头没脑的就跟着其他伙计一起进了窑里。
新建的砖窑里已经有两个烧砖师傅在干活了,馒头他们的活一个是负责运送砖坯,一个是给砖窑上方的烧煤口里加煤送风,说辛苦却比码头上卸货上货的要轻松,说不辛苦吧却又不尽然,因为砖窑里的温度很高又不通风,待久了很容易吃不消。
绝儿不忍看着馒头干活,在他进窑之前去外面买了几个大白馒头塞给他,让他饿了吃。
馒头看着怀里的馒头满心的欢喜,也不知砖窑的活有多熬人,想着自己马上也能挣钱就开心的要命。一心想着攒钱给自己买个自行车,也像镇上看到的那些人那样,让车轱辘威风的在石板路上撵着,让别人眼馋。
他全都想好了,车后排的座位留着载绝儿,让她也和自己一样威风。光是想着那场景,馒头就乐开了花,不等绝儿先开口,就赶着让她先回去,等晚上自己干完活再来找他。
绝儿不知道他的这些小心思,看着他那副天真的笑脸,心里一阵阵的难受,却又不敢表现出来,生怕馒头起疑。
“那我走了。”绝儿暗暗叹了口气,忍不住将目光在馒头身上流连了好一阵,最后还是狠了狠心,头也不回的往砖窑场外走了过去。
她刚走出两步,馒头就忽然叫住了她。
绝儿的心里咯噔了一下,不敢回头,只听着身后的沙地上响起一阵脚步声,没多久一个还热乎着的馒头就递到了她的面前。
“刚才见你没怎么吃东西,这个馒头你拿上。”馒头笑着将怀里的馒头分了一个给绝儿,然后推着她的肩膀笑嘻嘻地说:“行了,你走吧。”
“嗯。”绝儿低头看着手里的馒头,眼泪不争气的在眼眶里打转,心想这个傻小子只怕是给人卖了,还会替卖了他的人数钱。说到底,他和自己又没什么关系,之前也没见他这么体贴周到,这会儿尽干些让她内疚的事。
绝儿抱着手里的馒头,再次经过和馒头一起走来的那条街的时候,竟觉得心里空落落的。
前后明明没多久的时间,她不明白自己怎么就对馒头那么的留恋,想想可能是这些年独来独往久了,身边忽然多了个人陪,一时半会有些难以忘怀吧。
馒头在的时候绝儿嫌包袱,现在成功送走了他,自己又像跟丢了魂似的,想来想去她只得自嘲的笑了笑,只怨自己命贱,身边留不得人。
回到家的时候天都黑了,这次绝儿从镇上回来花了比平日里多出一倍的时间,因为馒头的事,她的步子怎么也轻快不起来。为了摆脱掉心里的愧疚和念想,绝儿甚至决定以后再也不去镇上摆摊了。
她天真的以为,看不见就不会有念想。
屋子里刚点起蜡烛,绝儿就看到了地上的碎发,大概是早上替馒头剪完头,他在屋子里晃悠时留下的。
绝儿看着地上的碎发苦笑,心想这小子,临走了还非得留下点东西让她不痛快。
夜里馒头给她的馒头起了大作用,家里什么吃的都没了,还是那个馒头救了急。
绝儿坐在馒头晚上睡过的长椅上有些心神恍惚,似乎上面还留着他的体温,这间屋子已经很久没有过除了她以外的人气了。
她小口吃着手里的馒头,犹如嚼蜡一般难以下咽,白日里的一幕幕不断往她脑海里浮现,臭美的馒头,不老实的馒头,卖力拉车的馒头,晕倒的馒头……
总而言之,绝儿的整个脑子里都是馒头,想着两人一起的短暂时光,想到在张先生的石屋里发生的惊魂一幕,绝儿忽然打了激灵,想起了张先生说的话——“我这玉床可保他三个月不为阳气所伤”。
“三个月!”绝儿倏地从长椅上站了起来,她差点忘记了一件很重要的事,馒头那身体不知道为什么会惧怕阳气,砖窑里人气旺,温度总是居高不下,阳气最盛。张先生所说的三个月落到那里,馒头只怕是撑不到!
关键时候,绝儿还是没熬过自己良心的那一关。要是馒头是个普通人,这事咬咬牙也就过去了,时间一久总会淡忘,可这次偏偏不是。
绝儿心头有如油煎火熬,她住的偏远,天一黑外面就跟闹鬼似的吓人,所以她从不在夜里一个人出去,不管有什么急事大事都是天亮再说,可眼下她实在是放心不下馒头,家里根本就待不住。
她手里攥着几乎没怎么吃的馒头,看着门外的黑夜不断徘徊。
她到底还是年轻,轻重缓解没掂量清楚,最后没抵过心头的煎熬,拿起桃木剑和煤油灯,壮着胆子漏夜出了门。
她得将馒头带回来,即使是送他走,最起码先将他身体的毛病给治断根,这是为人处世的底线。
屋子外面比绝儿想象的还要恐怖,四下的田野静得能听到她的脚步声和呼吸,好在远处的村落还有些光亮和烟火气,能让她稍微踏实一点。
可走夜路比绝儿想象的要艰难太多,白天所熟识的田间小道全都淹没在了黑夜里,无从辨认位置和方向,绝儿只能跟着自己的感觉走。
只有在经过一些熟悉的标志物,例如某块地界的石碑或者哪棵高大的树木,绝儿才有把握接着往前赶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