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清明一听,便更生一份窃喜,“那是她们骗你的,你看你手心的伤疤,那是小时候为我挪炉火烫的。”
阮语攥了攥手心,她清楚记得,那是她妄图逃跑被妓院妈妈用炉钩子烙的。
莫愁眄了一眼谢清明,看他惶急失策的样,便觉这少年也是呆讷,便帮腔道,“阮姐姐,你会写字读书么?”
阮语点头,“会些,据说是父亲所教的,但具体我也记不得了。”
莫愁偏头,“姐姐你想想,如果你真的来自山里,你父亲又是个鬻儿卖女的主儿,怎可能是个识文断字,有心性教养你的人呢?”
阮语一时语塞,她觉得莫愁说得挺有道理,可转念一想,如果自己真的出身谢家,如此清贵世家又没碰上难事,更没有无端卖女儿到妓院的道理。
这些年来所经历的种种非人待遇,已然让阮语记不起希望二字是什么意思了,理智与最后一点自我保护欲让她又一次提醒自己,太好的梦别信。
深谙世事的莫愁多少也猜出了阮语的心思,便轻轻朝谢清明摇头。谢清明心领神会,便对阮语说,“姐姐会做针线活么?我这袍子划坏了,能帮我补一下么?”
三人皆心知肚明这是为了支开阮语,可这理由也太过拙劣了吧。莫愁吃吃笑了起来,“大少爷,难道你要在这脱袍子?”
谢清明的脸倏地红了起来,一直红到了脖子根,他甚至都有些结巴了,“方才那位小兄弟的衣服能借我穿一下么?”
莫愁一激灵,广寒是个妖精,周身所见皆是幻术所化,他哪来的衣服?越是做贼心虚,越想虚张声势,便道,“大男人怕什么,你不是还有内衬么?再说了,那天给你包扎,都被我看了个遍了,有什么好害羞的?”
说完这句话,莫愁都想给自己一巴掌,她暗暗骂道,莫愁你是个傻逼么?
都不用想,谢清明的脸,更红了。
待阮语含笑拿着袍子离开,谢清明脸上的红晕依然不曾褪去。莫愁看着好笑,却顾忌着谢清明那一点可怜的自尊心,没再拿话揶揄他。
“她真是你姐姐?不会认错?阮姐姐的脸已经开始腐烂,即便我救了她的命也挽回不了她的容貌了。”莫愁大咧咧地往椅子上一靠,打量着谢清明,说真心话,此时此刻莫愁是没什么私心的。她披着十六岁少女的人皮,到底是千年老妖的灵魂,说归说,闹归闹,但正事是不敢耽搁的。
可她磊落到不做丝毫掩饰的目光,反而让谢清明有些局促。他点点头,“不可能认错,与人相识,有时候是不能只看皮相的。”
莫愁一愣,这是近来她第二次听见这样的话了,上一次是广寒所言,他说人生色相,皆是虚妄,莫愁觉得甚是在理,那是因为广寒有五百余年修行加持。可眼前肉体凡胎的俗人,又怎么自信到可以超脱视觉呢?
“那我们假设……只能是假设阮语姐姐是你的亲姐姐,为什么会被卖到妓院去呢?”
少年神色黯淡,这也是他想知道的,“十六岁那年,母亲说姐姐病逝了,我和父亲出门在外,未能亲见尸身,母亲便草草下葬了。可如今……”
谢清明起初的声音还算平和,慢慢地变得沙哑粗粝,最后竟哽咽起来。莫愁握住了谢清明的手,她指尖冰凉,却给了谢清明一股温暖的慰藉。
少年咽了咽嘴里的酸水,重重地点了点头,半晌,颈子上暴起的青筋缓缓褪去,他深深吸了一口气,道,“我要开棺验尸,起码,给自己一个交代。”
第29章 女鬼
残阳如血, 夜幕将临, 两人两骑如闪电一般狂奔在景阳城外阡陌古道上。猎猎罡风划过莫愁的脸颊, 她眯着眼睛看着前方谢清明的背影,觉得自己一定是被摄了魂魄, 否则说什么也不会做这么荒唐的事的。
挖坟掘墓, 多损阴德的事情, 她没制止也就算了,竟然还上赶着来帮忙。
此时的莫愁一条绛紫色绸带高挽发髻, 鬓角的碎发也一并梳得服帖, 一身干净利落的棉麻素服。除了高靴里插着两把雕花匕首, 周身未有丁点锦绣朱饰, 于高身神骏上,全然没有了往日的盈盈之态, 鹅蛋脸上竟透出三分英气, 三分豪爽。
倘若平时,莫愁一定会大言不惭地胡诌一句, “美人如玉剑如虹”,可如今女侠梦还没开始,便偃旗息鼓了,美人腰间根本没有切金断玉的如虹宝剑。
美人的马屁股后面, 挂着一把铁锹。
在谢清明递过来这把铁锹的一刹那, 莫愁仿佛听到了心底梦碎的声音。
景阳城是塞北群山环抱下的唯一一片大平原,亦是沟通域外的唯一通道,所以城虽不大, 自古繁华。可一旦出了城,往山里行进,立马有了“猿揉欲度愁攀缘”的无力感。
待谢清明和莫愁穿过崎岖山路,来到城西北的坟地时,夕阳最后的余力也支撑不住了,天色已然暗了下来。
“我说大少爷,我怎么就想不明白呢,你挖坟就挖坟呗,为什么非要晚上挖?你是嫌白天阴气不够重不吓人,想玩点刺激的?”
莫愁不怕鬼,是因为鬼也奈何不了她。可谢清明一个阳气正盛的大小伙子,要真被孤魂野鬼盯上了,还不得被吸干榨净了呀?
她暗自叹了一口气,觉得“色令智昏”是有道理的,她一个千年老妖婆怎么就着了这少年郎的道了呢,她一开始就应该把谢清明的愚蠢想法扼杀在摇篮里。
莫愁偷偷念诵咒语,开了临时的天眼。
谢清明把马拴在树干上,轻声道,“你别看这地方破败,却也不是乱葬岗。白日里倒是好挖,可看守的人也不让啊。”
莫愁点点头,借着月色环视了一下这片坟地,纵使绝大多数坟头都是野草丛生,但也有些新坟旧冢前摆着些供品,确实不是乱葬岗。
未出阁的姑娘死了,是不能入祖坟的。可大户人家也都是知书明理的人家,多少也会顾得一份体面,不能让自家女儿成了死无葬生之地的孤魂野鬼呀,便生出了这样的一个“女儿城”来。
地是荒林野地,自然不要钱,只是每个葬了女儿的人家拨出一笔经费,共同雇佣一个专人,看守这片坟地罢了。
这个守墓人,多半都是瘸腿瞎眼的,但凡有点能耐,也不能为了这点银子干这晦气的活。另外这片墓地也确实没有什么好看守的,都是些未出阁的姑娘,临死都没迈出家里大门一步,既没仇家又没陪葬,坟茔地被毁的几率微乎其微。
当然,诸事都要有个例外,譬如谢家这位倒霉的二小姐。
在进坟地之前,莫愁拽住了谢清明的衣角,“我最后问你一遍,毁人坟地,太损阴德了,于你个人不利。若你二姐真的已经香消玉殒,棺木受损,于她转世不利。你可想好了?”
谢清明紧握着拳头没有说话,眼神里尽是坚毅与决绝。谢家尊崇儒学,夫子不语怪力乱神,谢清明也从不相信鬼神之说。莫愁轻叹了一口气,子确实对鬼神“不语”,可“不语”不代表“没有”呀!
此时山间密林里已然蒸腾起一股挥之不去的雾气,莫愁见谢清明心意已决,便说道,“那抓紧吧,趁还能隐约看见东西。”
二人朝散乱的墓地走去,谢清明一副坦坦荡荡的模样,莫愁却机警地扫视着四面八方。这么大一片坟地,葬的还都是青春年少之人,若说没有怨气聚不成厉鬼,她可不信。
可一直走到了谢凌语的坟前,莫愁也没察觉到一点魑魅魍魉的踪迹。坟地能干净到这个程度,莫愁简直不敢相信。
“就是这儿了,我自己来,你别插手了。”谢清明举锹便挖,也不含糊。莫愁赶紧伸手阻拦,“大少爷,我最后问你一遍,你想好了?”
“你刚才已经问过最后一遍了。”
莫愁无奈,便把谢清明拢在了身后,“还是我来吧,我比较在行。”
谢清明一愣,莫愁一个女孩子,怎么会对挖坟掘墓在行呢?其实他质疑得对,莫愁投胎这么多世,确实为了骗吃骗喝装过神婆和风水先生,可都是看穴下葬,怎么可能亲自挖过坟呢?她不过思忖着自己千回百世的命格已然注定,积德行善也活不过六十岁,损人不利己也少不过六十岁。左右如此,不如她来做这“缺德”人吧,谢清明这一世命好,别糟践了。
可莫愁毕竟身量小,力量也小,几锹下去,土包都没什么变化。谢清明赶紧伸手帮忙,迫于工程量,二人两厢无言,谁也没再推辞,谁也没再谦让。没过多大一会,二人便都起了一层薄汗。
忽然一股阴风飘过,引得万林簌簌作响。眼前的浓雾淡了片刻,隐约可以看见惨白的下弦月和随风摇曳的树梢。莫愁机警地从怀里掏出一张符咒,可四顾茫然,根本看不到鬼影踪迹。
莫愁心底暗道,“难道是我太多心了?”
待挖去浮土,椁身乍现,莫愁刚要拔出靴中匕首翘棺钉,便听得身后传来一句轻飘飘的女声,“公子挖累了吧,快喝口水吧……”
这女声细软绵长,透着不可言说的妖媚与诡异。莫愁和清明二人登时都惊出了一身冷汗,莫愁近乎于本能地飞快转身,把谢清明挡在了身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