折腾了好半天,莫愁才哇地一口鲜血吐得满腔满脸都是,狂风骤停,直愣愣地把莫愁摔在了地上。
从始至终,莫愁手握着符咒,愣是没敢拿出来用。
昨晚差点被抽空的莫愁,再加上方才这一顿折腾,莫愁估摸着吐出来的这口血估计就是保命的心头血了。她因为眩晕不敢乱动,只好顺势四仰八叉地躺在了地上。
半晌,她才缓出一口气,道,“这回可以消气了吧?”
莫愁没开天眼,但她看见散落一地的桂花瓣缓缓平地聚起波澜,而后光天化日之下化成了人形。深陷眼窝里的愤怒与疲惫想要溢出来的秋水,鹅黄的薄衫已然罩不住那少年满腔的怨愤,惨白的嘴唇竟有些颤抖,半晌也没说出话来。
若说他此时会扑过来一口咬死莫愁,莫愁都是信的。
若说心里有愧不假,可莫愁仍瞪大了双眼直勾勾地盯着眼前义愤填膺的广寒,她并不打算退避三舍。她怎么能不知道广寒心里委屈呢,如果易地而处,她要一夜找不到广寒,不知他是生是死,她也早就红了眼了。
可莫愁知道自己现在要是万般退让,小妖精的委屈霎时就会决堤,广寒初成人形,心性还不稳,大喜大悲的发泄最易走火入魔。为了无声无息地把这份怨气拨回去,莫愁也只好虚张声势地瞪了瞪眼睛。
过了许久,广寒才明白眼前人并不打算收着自己满肚子的愤懑,只好静静地走过来,俯身抱起一滩泥水一般的莫愁,无奈又没好气地嗔道,“怎么这般重。”
莫愁虚靠在广寒的胸膛里,阖眼养起精神来。一来失血过多真的看东西重影,二来她也真见不得广寒脸上那失落的神色。
由爱慕关切生出来的患得患失,历来都是一株食人心性的嗜血花,人如此,妖也难免俗。莫愁突然觉得自己有必要快刀斩乱麻,收拾了现在乱哄哄的局面之后就赶紧卷铺盖走人吧,早早了断了这些牵绊。
于己于人,都是百利无一害。
莫愁一觉睡到了傍晚黄昏时分,伤得太重依然浑身无力,可眼睛已经能看清东西了,广寒正像一只受伤了的小兽一般缩在角落里舔舐着伤口,配着那张俊俏的少年脸,委屈得近乎动人。
桌上一个盘子扣在一个碗上,隐约可以从缝隙间漏出一丝水汽来,如果没猜错,是一碗面。
“怎么不叫我起来?”莫愁一说话,才发现真是太虚弱了,声音竟飘得自己都快听不到了。可广寒却激灵一下,赶紧扶莫愁坐起来,把一碗热腾腾的面条端了过来。
广寒是个绝对不食人间烟火的,偏偏厨艺了得。火候,滋味,样样拿捏得恰到好处。莫愁低头,近乎不可闻地呢喃道,“谢谢。”
广寒干巴巴一笑,也不知该说什么,只是轻声道,“快吃吧,一会凉了。我还做了一碗给西屋的阮姑娘。你也是真行,把人家拢回家里了也不管,倒头就知道睡。”
莫愁一激灵,要不是广寒说,她都忘了阮语在府里的事了。
刚吃了没两口,门外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莫愁方想起来今晚前院有家宴。她赶紧推了广寒一把,小妖精气鼓鼓地隐了身形。
“妹妹,我方便进来么?”
来人是致尧。
“进来吧二哥。”
仓促间忘了自己还端着一碗热汤面,二人四目相对皆是一怔,半晌致尧才奇怪地说,“怎么忘了今晚有家宴,还自己煮起面来了呢?你身子好了么,还能生火做饭?”
“下午饿了,就做了碗面吃。”
致尧伸手去抢碗筷,“别吃了,我吩咐厨房做了许多你爱吃的。”
一阵罡风呼啦一下吹开了窗户,惹得窗棂瑟瑟直颤。莫愁赶紧夺回了那碗面,扯着嗓子喊道,“哥,做都做了,不吃浪费了,我吃完就和你去。”
致尧一时间觉得妹子怕不是疯了,吃面就吃面呗,喊什么。
直到一碗面下肚,冷飕飕的邪风才在身侧消失。莫愁突然觉得圣人说得也不对,什么女子小人,明明是小妖最难养也。
裘家也是景阳城里有名有姓的大户人家了,可许是与西洋人和胡人打交道打得多了,家风不似谢家那般刻板,甚是开化。既是团圆饭,一家人围坐一桌,除了两三个伺候的丫鬟留着,剩下的婆子丫头也可以各自去廊下的席上找位置吃起来,全府上下热闹非凡。
莫愁不敢把受伤的事让裘氏夫妇知道,便打起了十二分的精神,乖巧地坐在桌前。
丫鬟不疾不徐地按位端来小盘,每个小盘各自盛着一只饱满的闸蟹。大夫人经过一整日的休整,早也恢复了往日的端庄慈爱,她轻轻握了握莫愁的手道,“这是你大哥哥特地着人从江南运回来的闸蟹,是咱们这北方城市没有的。膏满肉肥,特别鲜美,你快常常。”
全家都没动筷,莫愁肯定也不敢动,她紧紧盯着这江南水系特产的闸蟹,恍惚起来,算来也有十几世没托生在南方了。如今的景阳城里,虽只是中秋时节,却早已罡风猎猎了。
格外怕冷的莫愁不禁怀念起许多世之前,亦是中秋时分,不同的是秋水连连,楼台歌榭,丹桂飘香。
为什么托生得一世比一世往北?下辈子不会要去塞北草原了吧。
大夫人见莫愁愣神,以为这苦命孩子一定是没吃过闸蟹,又多愁善感地泛起一阵心疼来,不自觉又握了握莫愁的手。
莫愁手上一吃紧,也醒过神来,赶紧笑道,“这么远的路途,螃蟹不会死么?”
裘致远道,“妹妹不知,如今漕运发达,南北货物交流畅通许多。要说利国利民啊,头等要务就是治理好水系啊。”
兴许是最近和水正教那群疯子周旋得过于敏感了,一听到“治理水系”,莫愁就感觉一根针挑了她后脑的神经一般,霎时开始头痛起来。
裘致远倒是没看出什么来,继续说,“死是肯定会死几只的,但今天端上桌的都是活下来的,说明生命力强的,所以肉肯定紧实好吃。妹妹要是饿了可以先动手掰个蟹鳌,那里的肉最好吃。”
裘老爷笑道,“既然人都全了,就都开吃吧,家宴而已,还非要等个吉时么?再等一会螃蟹都凉了,不好吃了。”
裘致远赶紧阻拦,“别呀父亲,既然是团圆宴,就得团圆了吃。索性都等了,就等三姨娘到了,再动筷吧。”
原本还一片祥和的一家人登时都如坠入了冰窟一般,莫愁隐约作痛的头像被浇了一盆凉水,从来没如此清醒过。三姨娘死后秘而不发,一直以来的托词都是“裘家颜面”,可再顾全颜面也没有不和自家人说的道理。
裘致远作为裘家长子,根正苗红的大少爷,没理由不知道家中这么大的变故啊。
看来三姨娘的死,绝没有表面上那么简单。或者更可怕的是……水正教这趟浑水,曲曲折折,未必就不流经裘家。
第26章 端倪
莫愁不知道裘家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裘致尧突然想早上莫愁说的话陷入了沉思, 裘老爷是因为三姨娘与致远才生了嫌隙的, 故而不敢贸然开口。如此一来,满桌能掌得了风向的只有大夫人了。
她倒是八风不动, 一边示意丫鬟斟酒, 一边轻飘飘地道, “三姨娘身子骨弱,吹不了风, 我着人把酒菜送过去就是了。”
二姨娘是个胆小怯懦的性子, 伏低做小惯了, 一听大夫人这么一说, 赶紧应和道,“我去给三妹妹送饭吧。”
哪知她这话拍到马蹄子上了, 方才还云淡风轻的裘家主母一下子就炸了, “裘府的丫头婆子都死绝了么,用你去送饭!吃饭能不能堵住你的嘴!”
莫愁也不知是不是错觉, 看见二姨娘惊慌间竟不是看向裘老爷,而是本能地望向了裘致远。
裘致远眉心一皱,微微摇头,示意她什么都别说。
莫愁见气氛紧张, 赶紧抬手举杯, “爹娘,两位哥哥,莫愁不孝, 给家里添了这么大的麻烦。好好的团圆饭也被搅乱了,莫愁实在惭愧。这杯酒敬爹娘哥哥,这些娘对莫愁的养育和关爱。”
说罢抬手一饮而尽,胸腔里燃起一团炙热的火苗,周身都跟着暖了起来。莫愁之所以抢在这个节骨眼上敬酒,不过想把话题引回来。无论三姨娘的死有着多少不能与人言说的秘辛,也不急于这一时。让这个三年未见儿子的母亲贪享一晌天伦之乐,是眼前最重要的事情。
裘老爷一听,赶紧道,“哎,终归是团圆上了么,晚了一天而已。不信你们抬头看,十五的月亮十六圆!”
如此一来二去,这尴尬的话题可算是过去了。
酒过三巡,座上皆有些微醺。大夫人一直攥着裘致远的手,像攥着稀世珍宝一般,满目慈光地看着心爱的儿子。莫愁一旁瞧着,裘家这兄弟俩虽然长得很像,性格却是迥然不同。
裘致远更像是阡陌独立的翩翩君子,裘致远更像是仗剑天涯的咸阳游侠。兴许是处境不同,心性自然不同吧,毕竟商海沉浮三载有余足以把人磨砺得处变不惊,父母荫佑下的孩子更多的是率性和纯真。
说不出来谁更胜一筹,毕竟都是把自己当亲妹妹看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