经过潭水的此番浸泡后,她微红的头发不再像原来般毛茸茸地飘起来,反而服帖地垂在耳朵两侧。不仅如此,潭水把她脸上的污渍也冲掉了表面的部分,露出五官分明的约莫能看见几分清秀的女孩子的脸来,唯有一双眸子依旧血红。
这是一名十岁左右的女孩。一名许多年没洗过澡的,活在山野间的女孩。
才打算说点什么,就见她动作麻利地解开背上的那个墨黑的小包袱,匆匆拿出里面的油纸包急急地打开...
神奇地发现油纸包没进水。她兴奋地从喉咙里发出“咯咯咯咯”的干涩的笑声,高兴地用力一咬,连油纸皮带着里面的牛肉一起咬下一块来。
“别——”不是这样吃的。池净伸手欲夺过她手里的油纸包,没想到她捧着油纸包的手迅速地往后一躲,鼓起腮帮子带着怒气地瞪着自己。
“啊、啊!”她生气地叫道。
“我没有要跟你抢。”池净没有被她突然拔尖的叫声吓到,淡定地说道,“我教你怎么吃。”
迟疑再迟疑,她缓缓地从身后拿出油纸包,但没有递给池净,脸上仍带着余怒。池净心里一阵狂喜,原来不用手势她也能听懂。
“拿来,我教你怎么吃。”板起脸,池净朝她伸出手。
随着池净板起了脸,她的余怒一下子消失得无影无踪。似乎是忽然想起了眼前这个厉害的人是怎么几下子就捅死一头狼的。她像丢烫手山芋般把油纸包丢到池净怀里,然后委屈地继续嚼着嘴里的肉。
真好吃...她从未吃过那么好吃的肉...这个人果然很厉害,有那么多好吃的东西,所以不能惹恼了这个人。可是她才咬了一口,刚刚应该趁她没收回去前多咬几口的...
她正在心里惋惜嗟叹的时候,却发现那肉重新递到了自己的嘴边,只是这次没有了外面那层包着肉的纸。她愣了愣,看到这个人用鼓励的眼神示意她开口。
她没有多想便张开了口,肉塞进了她的嘴里,她下意识地咬了下去...一时间,肉的酱香充满了她的口腔,填满了她心里对食物欲壑难填的不断叫嚣。
她默默地啃着那块牛肉,难得地并没有狼吞虎咽。饶有兴趣地看到那个人也解下自己身上的包袱,包袱里的东西也同样神奇地没有进水。
接下来那个人从里面拿出一支杆状的东西往眉毛上画着,又在脸上弄了好多细细的黄黄的粉,最后还拎起一团薄薄的东西往那个疤上贴了一层又一层。
不一会儿,那个人看起来跟刚才从水里出来的样子完全不一样,看起来很老很老,像杀狼时候一样的老。真是个奇怪的厉害的人。
“你叫什么名字?”
她咀嚼的动作停下,又愣了愣。呆呆地看着眼前这个人,名字?
她虽然在这山里生活了许多许多年,但并不是一生下来就在这山里的。她好像记得,她是有名字的…
一些零落的画面碎片闯进她的脑子里。
密道,破庙,古寺。
锁链,大雪,梅花。
还有那位衣衫褴褛的老妪,她唤她,唤她——
“嗯,名字。你有名字吗?”应该是没有的吧?就算有,看样子也不知道。池净怜惜地想着,正想着给她起个名字该叫红以墨好,还是叫红以黑的好,却被一道突如其来响起的声音打断了。
“老神仙?!是天机巷里那位老神仙吗?”来人先是疑心自己出现了幻觉,后又惊喜地拔高了声音。“天啊,果真是老神仙,您是特地赶来救我的吗?”
...
不会吧?不会这么巧吧!
池净像被雷劈中一样定在原地!她苦苦寻觅的关离,此时不是在山狼寨做客?怎么也在这个隐秘得几乎不会有人知道,不会有人出现的怪洞里?他也掉进来了?
池净只觉一股心力交瘁扑面而来。转过身来,她刹那之间换上了肃穆的卦师嘴脸。
她眼神一沉,正气凛然又刚正不阿地道:“正是如此!关壮士。日前老夫夜观星象,推测出关壮士将遭逢大难,若不前来营救,恐怕壮士将命丧此处。因此老夫匆匆前来,助壮士渡过此劫!”
关离仿佛看到了眼前的老卦师身后透出万丈佛光,一时之间感动得无以言表。
第51章 字殇
在一旁仍细细嚼着牛肉干的小东西懒懒地抬了抬眼皮,用她那红色的眼珠子斜睨了池净一眼。
池净心一虚,忙别开了眼。是不是出现错觉了,这小家伙看她的眼神居然饱含鄙视?
“老神仙,上次天机巷匆匆一别,未能得知神仙仙号,关离几乎抱憾终身。今日再次相逢,实属有缘。不知老神仙仙号称呼?”关离态度谦卑地问道。第二次相见,他对这位料事如神的老人是发自内心地恭敬。
神仙仙号?可不能再说自己姓池了,以后关离跟万晟他们提起的时候露馅了就不好了。
池净略一思索,道:“关壮士万万不可再唤老夫神仙了,这可是会折煞老夫的...关壮士,唤老夫一声姜老先生便可。”
姜子牙前辈,晚辈沾点仙气,有怪莫怪,有怪莫怪哈。
“姜老先生。”关离更为谦卑地行了一礼,借着施礼掩饰自己内心的激动。
天晓得他掉下来后已经过了两天一夜,在这洞底转悠来转悠去,发现这里根本无路出去。幸好他命不该绝,如今有神仙搭救!
早知道不该如此鲁莽,陪着这山狼寨的人寻找什么小少爷了…喝!
“你是人是妖?”关离这才看到池净身旁一言不发的半人半妖的红眸小东西,吓得一个趔趄,忙拔出剑——
拔出了剑鞘,剑已经在两天前沉落了潭底。
“关壮士莫慌。”池净见他那怂样,暗暗忍住笑。“此乃老夫的一名女弟子,我命她在此山间修炼多年,如今顺道将她接回去。”
“姜老先生的弟子…额,真是…出类拔萃哈,长相别具一格啊哈…”关离尴尬地干笑两声,只觉得自己今天都要把这半辈子的脸都丢光了。
想把剑插回剑鞘里,摸索了半天看到空荡荡的手掌,才又想起剑已经不在身上。又是一阵茫然,干脆不敢再看那双红色的眼瞳,亦不想再问。
子不语怪力乱神,子不语怪力乱神,子不语怪力乱神…
…
…
既然把神算的称号往自己身上揽了,就不能再问关离此时为何在这里出现了。
当然这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她需要站到他面前,而如今她也已经站到了他的跟前。接下来只要想方设法让他暂时改变主意,将原计划延后,让她有足够时间累积财富与名望,继而倾力相助,从而减低他们的失败率…
看到了关离额头上的不知何处沾上的一点污泥,计上心来。
“关壮士,老夫本只当你近来只有此处一劫,但如今见你印堂发黑,又似乎不止一劫呀!”不等他搭话,池净忙假意掐起指来,连连摇头叹气,口中振振有词。忽地喝道:“关壮士!你这是要逆天而行!”
关离心神大震。逆天而行!“姜老先生,此话怎讲?”
“我问你,你是否与人谋划着近日里便要起义造反?”池净剑眉一扬,带着十分肯定地问道。
关离又是一震。但转念又一想,但凡秘密,在这神算子姜老先生面前,又算得了什么秘密?
暂且不提他是失足掉了下来,就算是他特意要藏匿此处,能把他找出来的又有几人?此姜老先生神通广大算无遗策,他又何必矢口否认到底。
即使如此,他仍沉着谨慎地探听了下四周动静,确定除他三人外再无第四者,这才严肃地回话。“回姜老先生的话,正是。”
他这么干脆便承认了,池净反而不知怎么接下去。点点头板着脸又假装掐指思索了会儿,她道:“关壮士,你且报上一字与我。”
报上一字?关离发懵,正是心神不宁之际,大脑里雾茫茫的一片,哪里还想得起哪个字来?
…
…
关离急切地四下张望,忽地远处一丛翠竹映入眼帘。张口便道:“竹!姜老先生,竹字!”
竹?池净思考片刻,道:“关壮士,近日切不可鲁莽行事,轻举妄动。‘竹’乃‘简’之头,说明你们此行没有考虑后果,只一昧地想着去迈出第一步,想得并不周全。此乃其一。”
关离见他一语道破现状,颓然地垂下了双肩。难道真的不可行?难道百姓们就只能一直如此水深火热地苟延残喘着?
他虽有气无力但仍心存希望地问道:“敢问其二?”
“其二。”池净同时想起了那名叫灰影的护卫。“‘竹’乃利器乃箭也,乃血光乃饱含煞气之物。此行尔等将元气大伤,除你以外,余皆死于万箭穿心!”
“为何除我以外?”话音未停,关离难以置信地追问道。
“关壮士,你忘了,你的归宿是要死于大火之中…”池净残忍不减地提醒道。
是了,所以他不会被箭射死。全军覆没唯他一人幸存…这是幸哉?不幸哉?
红眸小东西突地抬起头来,直愣愣地望进池净眼里。池净心有异样,但没有理会。
万晟,关离,灰影。三人虽死法各异但殊途同归,都是为了起义而亡。其中数万晟死状最惨…如今她必须让他们三人同时停下步伐,阻止了其中一个,就等于同时阻止了三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