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自诩君子,当然做不来强人所难之事。虽然皇后心里有别人,可他心里只有皇后,依旧数年如一日地待她如掌中珠宝。他不敢勉强她侍寝,只偶尔招那两个妃子来陪陪自己,漫漫长夜,还是自己独处的时间居多。
若是外人知道这富有天下的九五之尊也会孤单地守着清冷大殿看月辉星光,不知道作何想。
回到勤政殿,案上堆叠着的奏折边,多了一抹翠绿色。
总管太监李德开道:“是皇后娘娘吩咐老奴把这香炉放在这里的,说是陛下熬夜办公伤神,有香炉熏香可以略微缓解。”
他心里先前郁结的凉意渐渐化了,笑道:“四弟这礼送得甚得朕心,我可要好好回赏他些才是。”
可是赏赐什么好?
番邦朝臣进宫上来的宝物,他哪样不会分一份出来赏赐给晋王?不但因为他是为自己镇守边关的弟弟,也是因为他是自己最亲的弟弟。
摩挲着温热的香炉,看着自己惯执丹笔批红的白皙手掌,再想到四弟那双拉弓拔剑、覆盖着薄茧的大手,他哂然一笑。
他总把小四儿当孩子,忽略了他早已经是顶天立地的英雄男儿。只是总忍不住怀念过去的岁月,那个因为染了风寒,总是依偎在自己怀里要人喂药的孩子。
想起四弟那厚实有力的大手,当年也层白嫩娇柔,软软的就像嫩豆腐。他小心翼翼地握着,教他执笔写字:“千江有水千江月,万里无云万里天。”
孩子听不懂,其实他打小就是不爱书画爱刀剑的主儿。先皇偏偏重武轻文,最爱这个小儿子,连着他生母刘淑妃也进了贵妃。
刘贵妃本就姿容绝色,宠冠后宫,人又谨慎稳重,在宫里素来有人缘。皇后人前和贵妃姐妹情深,私下咬牙冷笑。
“刘贵妃城府深,她儿子也不会是简单之辈。你顾着兄弟情分交往足够,不要自作多情。”
可是太子怎么也无法把温柔美丽的贵妃和天真活泼的四弟同阴险狡诈联系在一起。宫闱之中,总该容得下兄友弟恭的一点情。
先帝驾崩后,刘贵妃殉情,新皇登基后给她追封了皇贵妃,四弟也得封晋王。
不久边关不稳,不少将士主动请缨,晋王就在列。梅蓁说晋王并非池中之物,还是不要给他兵权的好。可是四弟再三恳求,说男儿当志在四方,杀敌报国、建功立业。他心软,经不住四弟恳求,点了他带兵平叛。
等叛乱平息,晋王又上表说怕自己功高震主,回京尴尬,求留在边关,继续为皇兄镇守国门。他虽然准了,可是心疼得紧,担心边关苦寒,书信和赏赐也从未停过。
昔日走在自己身侧的小小孩童,羽翼丰满,振翅高飞,翱翔九天。而他则身负江山社稷,困顿在宫墙之中,徒留羡慕罢了。
这样又想到了皇后。她也陪着自己困在这深宫里,苦挨着岁月,也不知道今天这样一个月夜,她有没有思念她心里的那个人。
一份相思,几处闲愁。他们几个明明一同长大,却眼看着疏离了。就连小时候最会偷懒作弊的梅蓁也都成了状元,年纪轻轻做了丞相,整日里不是督促他勤政,就是劝他提防着晋王揽权。
他偶尔笑道:“阿蓁,你就是好运碰到我这样好脾气的皇帝。不然光就是你危言耸听、间离皇家兄弟感情这一项罪名,就足够把你的脑袋砍个七八十次了。”
梅蓁清朗一笑,满不在乎,“若陛下能明白臣的一片苦心,臣就是挨千刀万剐也在所不惜。”
他道:“我不知道你和四弟有了什么芥蒂,不过我知道四弟不会负我。”
梅蓁摇头苦笑,“臣毛病诸多,但就是不会小肚鸡肠睚眦必报。而陛下什么都好,就是心软慈悲,太重感情。”
这也是母后常说儿子的话:你什么都好,聪颖博学,仁爱英明,就是太重情。自古多情帝王都没有好下场,母亲怎么能不为你担心?
先帝驾崩后,皇后终于熬成了太后,看着儿子登基,她终于松了一口气。这气一松,身体就一日不如一日,如此这般又熬了六年,终于撒手人圜。临终前,也抱上了皇孙的,所以走的很是安心。
皇帝想到这里,又看了看飘着轻烟的翡翠香炉。
即便是那样,母后临终前,也还叮嘱过皇帝,说你既然把晋王远远赶走了,就别再招他回来。早日把大皇子立为太子,再多生几个孩子。我的儿,这样,至少你不会那么寂寞。
皇帝不觉苦笑,搁下笔。
母后也看出他的寂寞。
倾心爱慕的女子对他疏远恭敬,兄弟远在边关,而好友和自己君臣有别,也不能时刻陪伴左右。偌大的皇宫,竟然没有一个陪自己赏月听风,闲聊说笑的人。
皇帝这夜批改奏折到深夜,受了些风寒,次日勉强起来上了早朝,回来后就发起了烧。御医过来看了,开了方子,皇后亲自守着红泥小火炉煎药。
皇帝烧得迷迷糊糊,唤了一声四弟。皇后握着他的手说:“陛下可是要召晋王回京?”
他点了点头,又摇摇头,“我没事。也别告诉他,让他担心。”
皇后便没说什么。
不久,梅蓁连同几位王爷和大臣过来觐见。皇后服侍皇帝用了药,就避开了。皇帝精神稍微好了些,等到臣子们都告辞,他把梅蓁单独留了下来。
他倚在床头,轻声说:“大皇子已满五岁,梅相你看,是否该寻个时间,立太子了?”
梅蓁目光一闪,躬身道:“大皇子聪颖过人,宽厚仁慈,又勤奋好学,是有望成为明君的好苗子。但是陛下春秋正盛,将来必然还会有许多皇子。今日立了大皇子为太子,他日若是皇后生下嫡出皇子,那众人都要为难。”
皇帝咳了两声,“我和皇后这样……怕是不会有孩子了。我如今又病了……”
梅蓁神色一紧,“陛下偶然风寒,不日即可痊愈,请陛下多自珍重,且不要说这些丧气话。”
皇帝笑了笑,“我知道的。也罢,大皇子毕竟还小。”
梅蓁又道:“听闻陛下昏睡之中险些将晋王召回京?”
皇帝的手轻叩了一下床沿,低垂着眼帘道:“看来朕的寝宫中也多有外人耳目。”
梅蓁撩袍跪下,道:“是臣僭越了。”
皇帝摆手,让他起来,“你也是为了提醒我,我知道。这些年,有劳你费心了。只是我……始终对那个人,存着几分期望,盼着……不会那么对我……”
梅蓁还想说,皇帝已经面露倦色,他沉吟片刻,叩拜告辞。
皇帝的病过了几日就好了,重新开始处理政事,闲暇的时候不是去皇后那里坐坐,聊一会儿天,就是把几个孩子叫到身边,问问功课,看他们玩耍。
大皇子正是男女莫辩的童真年纪,粉嫩一团,眉眼极似他父皇。他连性子也是温和腼腆的,对两个妹妹极其呵护疼爱。
皇帝看他给妹妹养的小兔子喂菜叶子,看孩子一脸善良温柔,笑容就有点苦。他自己身为帝王,就过于懦弱,无大主见,总被权臣制约。若是这孩子即位,前途更是堪忧。
还没叹完,李德开就匆匆进来,喜道:“陛下,早上赵美人身体不适,太医看过,说是已经有了两个多月的身孕了。”
所有人都朝皇帝看过来。他慢慢笑道:“这可真是桩喜事。”
这时小太监有来报,说梅相求见。
梅蓁身穿一身紫红官袍,面色肃然地迈进大殿,叩头行礼,道:“陛下,边关急报,犬戎部落犯境,晋王率兵抗击,交战混乱,晋王殿下……失了踪迹!”
皇帝猛地站起来,脸色惨白。他嘴巴张开,话还未出口,身子就软软倒下。
殿内顿时响起一片惊呼之声。
醒来的时候,殿内一片昏暗。
皇后坐在床边,目光望着一片虚空,秀美的脸上没有表情。他凝视了她许久,才出声唤了她一声。
皇后苦涩地笑,“陛下醒来了?您已经睡了一日一夜了。太医说您连日操劳,体虚气弱,又加上受了惊,才会晕倒。”
他问:“四弟……可有消息?”
皇后掖了掖被角,说:“晋王吉人天相,一定不会有事的。陛下好好养病。”
她的语气始终平稳从容,波澜不惊。
皇帝握住了她的手,半晌才说:“你恨我吗?”
“陛下何出此言?”皇后淡淡笑了,“陛下对臣妾的好,臣妾就算来世为奴为婢都报答不尽。”
他笑了笑,目光移向不远处的一抹翠色。
翡翠香炉上静静地飘着轻烟,纱帐低垂,所有的景物都昏昏地融在幽暗处,只有那股馥郁沉香萦绕不去。
“芷环,”他轻声念着她的名字,“我知道你其实……你对他……其实当初,你若是肯告诉我,我即便惹得父皇母后恼怒,也不会让你不甘愿地嫁进皇宫来的。”
手里冰凉的柔荑轻微颤抖了一下,“陛下,过去的事何必再提。臣妾早已没了非分之想,只想在宫里伺候着您,做一名尽职尽责的皇后。”
他的头又开始昏昏沉沉,话语声渐渐低了下去,“芷环,你心里苦,我明白。你一定是怪我……对他……我其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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