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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不言仙 (挽凝)


榻上的男子眼皮不动,只下巴微微仰起少许。
兰不远假装不经意地打量他几眼,只觉得和那日在天机塔看到的国师果然不一样,除了左眼下少了那行细若游丝的血泪,眉眼和脸庞也普通了许多,模样虽然还是那个模样,却没有之前摄人心魄。
不知道为什么,面对国师,兰不远总觉得自己有些束手束脚,根本生不出半分调戏的心思。
三个人坐在轿中,气氛沉闷至极。
轿夫把轿子抬得极稳,兰不远时不时便忘记了自己坐在轿子里面,外面除了岩壁还是岩壁,轿帘虽然透光,却给外头的景色蒙上了一层淡淡的黑色,谷底只有乱石,看不见半点植被的影子。
兰不远心想,昨日里,他又是烤羊腿,又是美酒鲜果,今日沾了这耳鸣的光,可以大饱口福了。
不料到了饭点,不弃竟然送进来一叠干巴巴的饼子。
“就吃这个?”兰不远难以置信。
“你可以不吃。谁也没让你吃。”瑰姬凉凉地说道。
默默啃了几个饼,兰不远觉得有些口干:“姐姐……”
瑰姬恶狠狠打了个冷颤,脱口道:“谁是姐姐!别瞎叫唤!”
兰不远被怼得一愣,想了想,恍然大悟。这瑰姬是国师的女人,自己叫她姐姐,岂不是要和她争男人?!又想,不能喊姐姐,也不能喊妹妹,直呼瑰姬,那是大大的不尊重——在大庆,姬和妾差不多是一个意思,通常只有男主人,会称呼自己的姬妾为某姬。既是“姬”,那便也不能再乱喊“姑娘”,否则就是当面打男人的脸……
“呃……那个……瑰啊……”兰不远仔细斟酌,“可否给我一口水喝?我的水囊挂在马上,没带过来。”
瑰姬再次狠狠地抽了抽面皮,一时竟以为身份被兰不远看破,叫它“龟”了。
这下,瑰姬有些难做。
这位大人并没有要待客的打算,所以软轿里只有他自己惯用的一只杯,让它出去帮兰不远拿水囊,被众人欣赏一回,还不如直接一刀砍了它的龟脑袋。憋屈了这么久,它觉得应该力所能及地报复报复面前这两个妖怪。
它习惯地抻了抻脖颈,乌黑的眼珠一转,道:“你自己有手有脚,要喝水不会自己弄?”
兰不远点点头,目光落在那只白玉杯上。
国师的玉杯……口感应当不错。
趁着对方没有反悔,兰不远一手抄起白玉杯,另一手拎起茶壶,撩起车帘就着茶水洗了杯子,然后毫不客气地牛饮几大杯,“其实我没那么讲究的。”
国师微微张开了眼睛,凉凉扫了瑰姬一眼,无声胜有声,瑰姬只觉得后背嗖嗖直发冷。
幸而此时车中的金铃清脆地响了三声。
因为软轿完全透不进声音,外面的人也不敢贸然掀开轿帘,所以有事情找国师时,就在外面摇动连接着轿中金铃的铜线。
瑰姬松了口气,道:“大人,有人找。”短短几息间,它领悟了无中生有的力量,一只本来不会出汗的龟,生生被冷汗打湿了脊梁。
国师张开眼睛,起身离开了轿子。他经过兰不远身边时,她清楚地感觉到一阵寒意以及一缕若有若无的暗香,叫她心头一跳。不及细想,人已掀开帘子出去了。
瑰姬并没有跟出去,就像一名合格的姬妾一样,老老实实藏在外人看不见的暗处。
兰不远怕那蝙蝠的噪音,自然也龟缩在软轿里。
两个“女子”相看两相厌,一人把头拧向一边,一副老死不相往来的架势。
外头的确出事了,事情还有些诡异。
最初只是看到路中央有个摔成肉饼的可怜人,夏侯亭令人在旁边刨个坑给埋了。
行了一段,又见到同样穿着,摔扁的尸体。
一个是意外,两个是碰巧,再往前走,扁尸越来越多,远远看去,密密麻麻,简直盖过了这满地蝙蝠的黑便。
夏侯亭不禁心惊道:“这是跳崖节么?”
大庆有篝火节,有洒水节,有挑杆节,可从来没听说过跳崖节。
这蝙蝠峡夏侯亭已往返过多次,每次都在夜间扎营,除了被吵得睡不好觉,倒是从来顺顺当当,从没出过事。


第110章 下饺子

再往前,夏侯亭察觉出不寻常,后背冷汗直冒。
这些尸体里,有火折子,有引线,有黑药,有一处岩壁上,还有火油从上往下倾倒的长长痕迹,刺鼻的味道扑面而来。
若是这些人还活着,恐怕如今躺在这崖下的尸体,说不好是谁了。
粗略一数,统共有近千具尸体!显然,这是一场针对他们的阴谋。
天子头一日下发谕令,第二日就能安排好人手,在这断崖上埋伏准备火攻,显然不是寻常人能做到的事情!
夏侯亭望着满地狼籍,不知该进该退,便找国师拿主意。
摇了摇金铃,静静等待国师时,只觉得心脏“砰砰”直跳,呼吸有些不畅,忍不住歪起脖子,抬手扯了下,松开了领口。
轿帘一动,国师一步步踏到地面。
夏侯亭口干舌燥,低头盯着对方衣角上一朵精致的流云,前言不搭后语地禀报了眼前的状况。
“知道了。走吧。”国师眯起眼睛往上一望,一线日光刺得他眉头微蹙,抬手挡了下。
夏侯亭正好抬头偷看他,顿时被这副生动又清俊的模样晃花了眼。
“可、可是,不知前面还会不会有埋伏?”
国师偏了偏头:“还有吗?”
夏侯亭一怔,不知他为何这样反问自己。
正疑惑时,就听到不满的嘟哝声:“没有了没有了。”
青衫小童不弃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牙缝里叼一根藤蔓,正在吮吸里面清亮的汁液。
夏侯亭略有些心惊,心想敌方如此神速在山上做了埋伏,已不是寻常人能够做得到的事情,却被国师轻易瓦解了阴谋,想来国师大人昨日故意慢悠悠地走,便是遣人上山办事了,只是直接将人扔下来,未免也……
“不知大人是否已知晓了歹人的身份?”夏侯亭忽然觉得抱大腿的感觉十分美妙。
不弃翻着白眼道:“谁想要你和你家太子死,这样简单的问题还用问吗。”
夏侯亭愣了一会,觉得这个问题并不简单,其中涉及各种利益牵扯、权力制衡。
突然,夏侯亭心中一跳,“不好!如此大手笔,行动迅捷,莫非是……摄政王?!他要谋反?!虽然太子隐姓埋名藏在青陵派的事只有极少人知道,但未必能瞒过摄政王……”
这样一想,顿时青了脸:“如此说来,派遣修士赴北漠营救公主,亦是摄政王的阴谋?!难怪点了这几个……”想了想,咽回了“没用的家伙”五个字。
夏侯亭已疑惑了一路,大庆国修士七千余人,怎地偏偏挑了这五个?卓景也就罢了,孙天喜好赖是个炼气初期,也不提,而兰不远和太子只是普通人,身子骨还比寻常人更娇气些,沈映泉则被尹金华毁了修为和根基,纯粹是个废人。怎样看,也不该让这几个人担当如此重任。
如果这是摄政王的阴谋,那一切就十分明朗了!
夏侯亭是当今皇后的亲侄子,自然是支持太子上位。摄政王这一次借着解救云香公主的由头,假装不知道太子就是“黄舒”,将他派了出来,连同夏侯亭一起,一网打尽,当真打得一手好算盘!等到出了事,正好给夏侯亭安一个保护不力的罪名,夏侯家也要受牵连!
这般一想,夏侯亭不禁怒道:“乱臣贼子,借机将太子调离京都,当真是狼子野心!”
正骂得欢畅,却见青衫小童不弃极诡异地瞪圆了眼睛,皱着鼻子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
夏侯亭心中微有疑惑,却不知道哪里不对劲。
“人选是我定的。夏侯将军意见很大?”忽然听见国师凉凉地说道。
夏侯亭呆若木鸡。
“大……大人,既然知道有阴谋为什么……”
“我在。”国师拍了拍夏侯亭肩膀,返身上了软轿。
夏侯亭顿时觉得自己的头发根根直立了起来,仿佛当头挨了一霹雳,整个人既是酥爽,又是僵直,被对方碰过的肩头又热又胀,皮肤突突直跳。
不弃长叹一口气,垂着双手走到了软轿一侧,时不时甩甩胳膊踢踢腿。
夏侯亭知道再问也问不出什么,大手一挥,下令继续前行。
走了约摸一盏茶功夫,总算离开了血肉横飞的地带。眼尖的夏侯发现,有几具破烂的扁尸,后腰或者臀部能清晰地看出一个不大不小的脚印子,像是被人一脚从上面踹下来的。
这样一想,夏侯亭有些不寒而栗。这上千号人,被人逼迫着站在断崖边上,从后面一脚一个往下踢……下饺子一样扑通扑通掉下来。这情景,当真是一言难尽。
夏侯亭身边的亲兵都是见惯了血的老兵,一个个默不作声打马前行,卓景等人脸色就不那么好看了。
诡异的是,四个轿夫以及后面十来个挑夫,居然还是那副笑容满面的模样。夏侯亭眼睁睁看着他们用脚踏过一具具血肉模糊的扁尸,如履平地的样子,时不时有肉糜和着尚未凝固的血溅在了靴子上,他们眼角都不动一下,喜气洋洋继续前行。
软轿和那些乌樟木大箱子没有半点晃动,若非亲眼所见,根本无法想像它们是被人扛着在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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