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不言仙 (挽凝)

突然，落雨了。
白色的“雨”。
残垣断壁、镶着金边的破碎白玉、扭曲的金銮座、极尽华美的玉石雕刻、半块蓝底金边的宫匾……
玉蟾宫遗址，坠下来了。
看清了这一切，更多的人感到五雷轰顶，更加真切地体会到，何为“天塌了”。
破碎的殿宇脱离星阵，从高空坠落。
速度越来越快，大大小小的玉块之上燃起了烈焰，化为一块块坚硬纯粹无比的炽热陨石，泼洒向大地。
九宫之中，生活着许多平民。他们为玉蟾宫加工物资，以及做那些神仙和修士们都不愿意做的琐事。
此刻灾难来临，修士们有能力自保，平民却只能听天由命。
兰不远目光茫然地望着这一幕灭世的景象。
“我变了。”她喃喃对老龟说道，“你一定想不到，曾经的我，是那种见不得人间苦难的救世主，哪怕牺牲自己也要拯救苍生。可我现在，面对这一切竟然无动于衷。”
老龟“啪”地翻个了白眼：“病治好了呗。”
兰不远：“……”
“看，那个小鬼马上要被砸得稀巴烂了。”老龟突然跳起来拍着巴掌，指向百丈外的街道。
附近的人早已四散奔逃，一个胳膊和腿都圆滚滚的小胖妞正懵懵懂懂地独自走在空无一人的街道上，她不停地用满是肉洼洼的手背揉着眼睛，一副没睡醒的样子。
半根焦黑的玉柱正直直坠向那条街，即将把方圆百丈轰成一个大坑洞。
老龟：“啊！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这都是命，都是命，强求不得的……咦？人呢？”
“人，给我好好看着。”
兰不远裹着风，掠了回来，把怀中的小胖妞抛给老龟。
“你救得了那么多吗！”老龟把手掌合成个喇叭。
“救一个是一个。”兰不远的影子拉得极长，很快就消失在老龟的视野中。
“嗤！无、动、于、衷。”老龟撇着嘴，满脸嫌弃。
只见淡蓝色的光芒漫卷而过，兰不远轻舒广袖，雷火从她手掌中涌出，化为两柄华美炫丽的透明光剑。
她乘着风，双手持剑，在漫天火雨中翩然舞动。
人力有时穷，她倾尽全力，也只能清除半边天空的坠物。
眼睁睁地望着另外半边天幕的火雨向着大地扑去，兰不远微微有些心焦，却也知道自己已经尽了力，便也释然了。
不曾想，竟有冰霜铺天而来！
是凤倾绝！
……
深空之中，灿烂的金色已经冒出了尖尖的头。无数繁星坠在它的后面，拼尽全力阻止它的步伐。元魂们大约也清楚，让这个东西来到地面上，那将会带来灭顶之灾。
这个世界对他们极为不公。他们被压迫，被奴役，一直以来被烙上了“贱”印，没有尊严地活着。然而此刻，星阵中的他们却没有一个退缩，明知那灼热的金光会令他们魂飞魄散，却还是不断地涌上去，死死咬住它。
星阵破裂，他们看见了玉蟾宫的陨落，更加悍不畏死。
每一粒微小的光芒，都在真真切切地消耗着风临池的神力。
他的光芒以肉眼可见的速度黯淡下去。
他心惊，却无计可施。
越是想尽快摆脱这些蝼蚁，消耗越是惊人。
风临池不得不放慢了步伐，回头先行对付这些密密麻麻的元魂们。
透过破损坠落的星阵，他看见正下方，兰不远裹在淡蓝色的真元之中，丝丝缕缕蓝光为她编织了纯净华美的衣裳，临风而舞，曼妙之极。
“呵，法尊无道，说是无情，最终还不是耽于美色！这样姿色的女人，有心去寻，定是能寻得到的！”
“这次令他重伤，若是还不能成功将其击杀的话……哼哼，便趁着他亲手杀死心爱的女人，心神不稳时，我速速遁走，找一个这般模样的女人来迷惑他的心智！他刚失去这个女人，一定急于寻找一个替代品，如此，无论是伺机刺杀他，或者骗走他的秘诀和宝物，都是易如反掌！”
“吞噬了兰不远，我便能更清楚地掌握她的性情举止，届时略加调|教，定能弄出一批能够以假乱真的女人来！挑一个最像的，假装兰不远的转世之身，我就不信他不上当！法尊无道……呵，落入带毒的温柔乡，不消几千年，便会和那沈映泉一样，变成一个自大的白痴！”
“无毒不丈夫。只要废了无道，我便是人族至尊！啊……最好先设计让他身败名裂、修为大损，我再堂堂正正地击败他！叫天下人都看清楚，我风临池，才是人族第一！”
风临池豪情万丈，方天画戟之上暴出片片金芒，将大批的星辰击落。
“只要吞噬了兰不远……这个废材，到了这步田地，居然还有闲心去救那些蝼蚁！哈哈，妇人果真是头发长见识短，孰轻孰重也分不清楚！死到临头，还顾得上那些卑贱的性命？！愚不可及！”
“至于无道……在他返程之时，我的本命之戟将会再度爆发，将他死死拖在那里，直到我成功吞噬兰不远为止！”
“哈哈哈哈！”


第765章 悟

兰不远虽然听不见风临池的心声，但那沉重的、金石般的压迫却让她越来越难以喘|息。
此刻她身处半空，视野中，那一轮巨大而美丽的蓝月浮在地平线上，暗金色的裂痕正在缓缓消泯。
方天画戟已探出了星阵，如一柄悬在头顶的巨剑，一旦落下，将会把这个世间拖入万劫不复的深渊。
兰不远心有所感，哪怕被星阵中亿万元魂噬咬过，风临池的实力依旧凌驾于众人之上。武红牧与凤倾绝不是他的对手！
此刻，另外半边天上，被凤倾绝冻住的断壁残垣正在他的操纵之下缓缓落向地面，他用巨大的冰托盘，托起了一方生机。
兰不远定睛一看，只见凤倾绝身后，一只漂亮的橙色火凤正在飞舞，她从低空掠过，救起一个个受伤的人。
是素卿。
兰不远轻轻旋身，安心地对付残余的几处落石。
她没有发现，在她掠过的地方，淡蓝色的尾羽久久不散，此刻的她就像是一条通身散发着幽蓝光芒的游鱼，所经之处，既微弱又明亮的光芒驱散了一切阴霾。
地上的人已经看呆了。
兰不远心念微动，一件淡蓝色的，仿佛云霞织就的衣裳覆住了她的身体。
行动间，细碎的幽光散落，盈盈悬浮在空中。
她救下了数万人。这些人的感激之情化为丝丝缕缕肉眼不可见的细线，牵向她的身体。
这便是令曾经的众仙为之癫狂的香火之力了！
然而此刻的兰不远果断拒绝收下这些心意。她轻轻旋身，两柄如冰雪一般通透，又如雷霆一般纯净的淡蓝色光剑一掠而过，将那丝丝缕缕的香火之力远远地弹了回去。
她突然明悟了。
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
不仁，其实是至仁。
善，是有分别的。
不图回报、无条件倾心付出善意、以德报怨的，那是愚之道，受愚之道恩惠，往往会养出斗米之仇的白眼狼，愚道虽然源自好心，但实乃害人害己之道。
不吝惜付出善意，却永远保留自己的牙和爪，以及清醒的头脑的，便是君子之道。君子之道若是盛行，则世间乾坤朗朗，光风霁月。
由己及人，以君子之道立身行走，惩恶扬善，这便是正之道。正气凛然者，神鬼莫侵。
这些路，兰不远都曾走过，然而，这些都不是她的“道”。
她曾笑过世人，汲汲营营，将草芥视作珍宝而不自知，其实，她又何尝不是蒙住了自己的眼睛，只将视线投放在眼前一亩三分地上？
设下真实之境，初衷是为了对付无道，破解必死之局。
然而她渐渐遗忘了初心，这个世间分明已设好了完整有效的规则，一切有条不紊、秩序井然，万物欣欣向荣、生气勃勃。生老病死乃是世间常态，她实在不应该多加干涉。
她的力量凌驾于整个世界之上，任何微小的举动都会引发难以控制的后果。
这个世间，哪里都有可怜的生灵，她强行干涉其中因果，一来，对那些没有得到帮助的生灵多么不公平！二来，她的行为与豢养米虫的神仙们，根本没有本质的区别！
想一想那些遭遇了不幸之后，便寻上门来哭泣哀求的人类……这，从来也不是她想要的结果。
天地不仁，那是因为它是天地！
在其位，谋其政。身为天地，便该行天之道！
既是规则的制定者，便不该身入局中，更不该因一己之私轻易践踏世间完美有序的运行规律。
她的悲剧，根源在己身。若她只做那守护规则的神祗，风临池和金元极哪里会有机会对她下手？
她以身入凡，干涉世间因果，深究缘由，其实是因为与其他生灵的善意触碰能让她变得强壮，她早已习惯了向周遭释放善意，却忽略了最重要的一点——在真实的世界中，生灵无法确切地感知她的存在，它们只知道有一种极为强大神秘庄严的力量庇护着自己身处的世界。她赶走入侵的幽梦，护佑这一方天地，却从来也不曾干涉过其中的生灵，也不曾向它们提供任何帮助。而它们对她亦是无所求的，只有最为真挚的爱意和感恩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