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乌族中无人听说过“烛龙之咒”。灵鸷幼年时曾以为世间所有族类皆与他们一样。是霜翀告诉他,凡人也好,神仙也好,就连草木鸟兽大多也是生来阴阳已定,只有白乌人才是例外。
按族中流传下来的说法,白乌氏容不下无用之人,只有“阴阳并济”方能“至刚至柔”——这是女娲大神的祝祷,要白乌人在成年之前经受历练,这样即使三百岁后审慎择定男女,无论身为祭祀者,还是守卫者,都一般坚韧勇猛。
灵鸷觉得这样没什么不好。霜翀私下里却对他说:“女娲大神莫非与我们有仇?这哪里是什么祝祷,明明像个诅咒!”
灵鸷当时听后一笑了之。霜翀看似稳妥,实则一身反骨。灵鸷还以为这又是他无心的抱怨,谁知一语成谶。
女娲大神归寂前做的最后一件大事便是祝祷白乌人在成年之前非男非女,三百岁后浴天火而重生,原来是为了破解烛龙之咒!
相满所知的就这么多,灵鸷虽心中沉重,可他的目的已达到了,不枉等了十九年。他也朝相满郑重回了一礼:“多谢了。”
蜃眼入口靠的是玄珠才能维持不闭,多待一刻,也是对时雨灵力的耗损。
“我们回去吧。”灵鸷说。
绒绒早就不想留在这儿了,谢臻嘴上应着,脚却像是被钉在了雪地里。
相满听说他们要走,也显得有些失落。
谢臻问她:“这里什么都没有了,你可曾想过要离开?”
相满毫不犹豫地说:“我是此处土地,当与孤暮山共存亡。”
“山神都走了,一个小小土地倒是死心塌地。”难得时雨肯为谢臻帮腔。
相满急着辩白:“我师尊也是万般无奈才去的归墟。师尊当年救我一命,又传授我法术,我理应替他守在这里。这些年来我勤修苦练,不曾有一日懈怠……”
时雨想起她现身时砸过来的那个雪球,好整以瑕道:“不如让我们再见识一下你的法术。”
孤暮山下灵气比别处强盛,相满在此修行已久,连灵鸷都疑心她深藏不露,默默等待她亮一手。
“那我就献丑了!”
相满提起一口气,整个人离地三尺,手中凝出了一个雪球,喝了声:“去!”
雪球砸在了谢臻脚边。
“这个法术我也会呢。”绒绒笑得前俯后仰,自己也去捞了一捧雪,两手搓出个一模一样的雪球来,“练了一万八千年就学会了这个?你还能飞得再高一点吗?”
看相满的窘态,她显然已将法术施展到了极限。
“我还可遁地,也会祈福……与山中生灵相处得十分融洽,款待各路神仙也从无不敬。要是孤暮山不倒,师尊说,我会成为最称职的土地。”相满越说声音越低,一脸的局促渐渐转为失落。
绒绒本还有许多嘲笑的话,一时也不好意思再说出口来。
灵鸷已看得明白,这小土地根骨平常,她是真人之后,服下了尸草长活至今,修行再刻苦也难有大成。不过士地无须高深的法术,他们也与山川城池的主神不同,不必非得捆缚于某地。就算换个地方,只需当地的主神接纳,她仍可做她的土地。
离开前,灵鸷再度问相满:“你可想好了?”
相满等了一万多年好不容易遇上能说话的人,自是有些难舍,但她还是摇了摇头:“你们…还会再回来吗?”
“只要无怨之血尚在,想回自然还是回得来的。”时雨瞥了一眼谢臻,又含笑对相满道,“我有一摯友乃是玄陇山山神,有朝一日你若是想通了,我可将你引荐于他。”
相满回望白茫茫的孤暮山,再转过头时已红了眼眶。
蜃眼之外的福禄镇刚刚迎来了雪晴之日的朝晖,时雨收回玄珠,撤去幻境,一夜好梦深沉的凡人们逐渐醒来。他们几人在这烟火气中也生出一种恍如隔世之感。谢臻更是若有所失,仿佛半边魂魄还遗留在孤暮山下。
“她有那么美吗?瞧你这没出息的样子,你还不如留在底下了呢!”绒绒恨其不争。
谢臻幽幽地说:“那里实在太冷,况且我留下也成不了土地公公……”
时雨刚了却了一件大事,心情称得上愉快,欣然道:“你若不怕麻烦,我还是可以将你送回去的。”
“临别前相满对你说了什么?”谢臻反问时雨。
“我听见了。”绒绒吃吃地笑,学着相满的语气一本正经道,“谢谢你,你真好!”
“她为何要那么说?”灵鸷回头疑感地问。他发现一件奇怪的事,相满在面对时雨的时候尤其容易脸红。
“我如何知道,大概因为我确实很好。”时雨觍着脸跟上灵鸷,“我不好吗?你不喜欢她夸我好……这世上只有你觉得我不好!”
第55章 情之应也
从蜃眼出来后,灵鸷、时雨和绒绒又在乌尾岭待了十一年,其间他们两次回到孤暮山拜访相满。相满的法术在灵鸷的点拨下有所进步,凝出的雪球更大更圆,也可飞到从前两倍的高处。她感到十分高兴,却依然不肯离开旧地。
谢臻一世未曾婚娶。他二十岁那年,赖掌柜夫妇先后离世,他卖了福禄客舍,从此长居于乌尾岭过上了世人眼中隐士的生活,直至二十九岁时死于一场急病。
谢臻生前和绒绒合力绘制了一幅羊皮画卷,上面详细记载了他这两世遇到的大事小情。绒绒说,这样的话下次再见,直接将画卷拿与他看,也可少费些唇舌。
谢臻死后很快再入轮回,他每一世都叫谢臻,鞭法一直很好,娘胎里始终带着头风之症;仍然怕死怕痛、懒如冬蛇;仍然浪荡不羁、尘世缘薄;仍然活不到而立之年,也从未娶妻生子,总是对一个小土地念念不忘;仍然出生在灵鸷长居之地附近;仍然被时雨嫌弃;仍然不肯与绒绒双修……
灵鸷他们在东海游历了十多年,后来又去了震蒙氏故里、登了北幽之门,还在玄陇山盘桓二十载,最后逗留鬼市中陪伴出生在长安城的谢臻过了一世。
距离灵鸷的三百岁越来越近,时雨的脾气也越来越无常。绒绒和谢臻都宁肯离他远远的,免得不小心遭了池鱼之祸。但时雨从不提离别之事,也不喜人提,就连灵鸷偶尔说起霜翀捎来的小苍山近况,他也要冷下脸来。他将心神都寄于玄珠之上,修行时却心不定、身难安,要不是灵鸷在旁护法,他险些入了歧途。
好几次灵鸷夜半惊醒,发现原本栖身于绳床之上的时雨手执烛火坐在床沿,目光灼灼地看着他。尽管以灵鸷的胆量不至于受到惊吓,时雨还是免不了吃顿苦头。灵鸷也因此要他另觅居所,如不是化身雪鸮,不许再踏入房内。
这一夜,灵鸷受梦魇所困,五内焦灼烦热。他睁开眼,发现时雨的手在他身上。
“我说过,无须替我掖被。”灵鸷看着时雨手落之处,不想错怪了他。
“非也,我只是又生邪念,夙夜不得安生,想来做些无耻之事。”时雨指尖轻移。他长着一张清华高洁的脸,用十分端凝的语气说,“其实上一次‘掖被子’被你用烛剪所伤也是我有心下手,无奈被你发现,我却不敢承认。”
灵鸷坐了起来,本想说点什么,到头来只是默默将脸转向暗处。时雨知道灵鸷近年来一直在隐忍于他,但这样的纵容和退让只会让他更心焦如焚。
“无论我认还是不认,忍或不忍,你终归要走!那我为何还要在意你怎么看我?”
时雨翻身跪坐于锦被之上,他膝下挪了两步,半边身子已逼近灵鸷。
灵鸷稍稍后仰:“你不在意我如何看你,也不怕我手刃于你……”
“别用烛剪,用这个。”时雨抽出伞中剑放到灵鸷手畔,“杀我的话现在还来得及!”
“都快过了百年,你为何还是破不了这点迷障?”
“再过多少个百年我都不会甘心!”
灵鸷的背撞在床上,他一脚将时雨蹬开。时雨熟稔地避过,又重重扑了过来。这百年来灵鸷对时雨的身躯发肤乃至气息心脉都不陌生,也谈不上羞怯不适,只是骤然凑得那么近,时雨的上下其手让他感觉十分怪异。
“孽障,你压着我头发了!”
时雨可管不了这些,含糊道:“我不管……除非换你压着我。”
灵鸷沉默了片刻,推开了时雨的脸:“好,你先起来。”
时雨顿时一僵。他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撑起来看了灵鸷一眼。
灵鸷眼神清明,面色如常,也不似在讲笑话。
“你不是骗我吧……我不下来……哎哟!”
灵鸷这一脚踢个正着,他翻身而起,斥道:“啰里啰嗦,我让你起来还用得上骗?”
时雨滚倒在床沿,怔征看着灵鸷的手按在剑柄之上。
“混账东西,你也不怕这剑割伤了皮肉再难复原!”灵鸷将剑插回伞中,撩开乱在胸前的长发,冷冷对时雨说,“你先脱了!”
时雨反手抽了自己一下。其实不必如此,被灵鸷蹬中的部位还在隐隐作痛,提醒着他眼前一幕绝非虚虚妄。纵然精通幻术如他,也断然造不出这样离奇情景。
“你怎么这样磨蹭,衣服底下见不得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