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葬龙滩?”
“葬龙滩即是传说中黑龙的葬身处,那里本就荒无人烟,如今更无人可以靠近。当地人都相信是黑龙的魂魄复苏,积攒了数千年怨气所致。因而他们都寄望于青阳君显灵,好再一次降服黑龙,还他们风调雨顺的日子。”
“如今的鳞虫之类能修行到你好友白蛟那样的境地已属罕见,哪里还有什么炎龙。死而复活更是无稽之谈。”灵鸷沉吟道。
“民间传说难免穿凿附会,不过我探过那掌柜和马夫的心魄,他们都未说谎。且不论真假,既然我们已到了这里,何不去那‘葬龙滩’瞧瞧。”时雨怕灵鸷恼他自作主张,忙又补了一句:“不知主人意下如何?”
灵鸷看向西北的方向,延绵黑山之外隐有炎光。他先前静坐于此,已感应到那处浮动着极度不安的元灵,躁动而又强盛。他仰头深深吸了口气,按捺住心中渴望,那正是白乌人最为理想的捕食之物。
“也好。”他点头道。
“这镇上的人都让传说给骗了。我从未听说他杀过什么黑龙。”绒绒出现在屋檐旁的一颗枣树上。她仍不能对那尊糟老头塑像和他身边的丑八怪神兽释怀,偏又觉得滑稽,在树梢上笑得枝条乱颤,“真该让他下凡来看看,他的信徒们把他臆想成什么样子!”
“既看不惯,为何不连他的塑像一同毁去?”时雨语气凉凉。他瞧得分明,绒绒虽是笑着,可眼角发红,想是已哭过了一场。她心中对青阳君必是存有怨怼的,否则也不会赌气离了昆仑墟,说什么也不肯回去。
“那尊塑像太过高大,我怕将它弄倒会伤及无辜。”绒绒强行辩解。
她当时一气之下放火烧了那只纸扎的神兽,本想将高台上的青阳君泥塑一并击碎,凭那些凡人的眼力绝不会发现是谁干的。然而她到了那塑像跟前,看着那张名为“青阳君”的脸,却怎么也下不去手,明明那糟老头看上去与他一点儿也不像。
时雨心里明镜似的——废物,自己暗自伤怀又有何用?他本不欲搭理她,又实在看惯她强颜欢笑的样子,叹了口气,手中凭空多了一物,朝树上抛去。
绒绒扬手接过时雨给的酒瓮,拔了塞子一嗅,喜道:“思无邪?”
“我已用客舍中自酿的石榴酒将它兑开。今夜月色不错,找个地方我陪你醉一场。莫要在此长吁短叹,扰得主人不得清净。”
“无事。”灵鸷犹自闭目,不紧不慢地开口。
“也对,又还有哪里的月色能胜过此处呢?”时雨回头展颜一笑,坐到飞檐之上,自己也抱了酒瓮,仰头喝了一口。
“灵鸷,你也一起喝啊,我们不醉不归!”
“主人旧伤初愈,不宜饮酒。”
绒绒闷头喝了一阵。天际半丝浮云也无,一轮圆月无遮无碍,近得教人情怯。
安静下来的绒绒教人好生不习惯。
“今日既是青阳君生辰,九天之上也一样热闹吧?”时雨找了个话由。
“谁知道呢?我已离开那里很久了,想来已人事全非。我在昆仑墟上时,从不知他还有信徒。”绒绒抹了一把嘴角的残酒,笑笑道:“从前他的生辰总是很冷清。早年是无人记得,后来他也不喜人来。苍灵城中只有我和他。他最爱让我陪他玩投壶,输了的喝酒,每年他都要醉上一场。他说,‘思无邪’是苦的。哎呀,他的酒量和投壶的本领一样糟透了……”
“你离开昆仑墟,是否青阳君有负于你?”灵鸷冷不防问道。
时雨险被一口酒呛住,也只有灵鸷才会问得这般直接坦荡。
绒绒也愣了片刻。从没有人问过她这个问题,连她也没敢这么问过自己。她傻乎乎地点头,又赶紧摇头,“不,他对我很好。他什么都好……”说着,她猛灌了一口酒,咂摸良久,忽然悲上心头。“哇”地哭了出来,“我难过的是他明明什么都没做错,我却仍旧难过!”
第24章 浮生一醉
“他说让我化形就化形,他不想我记得的事我就得忘记,他说为我好我只能乖乖接受。”绒绒泪眼朦胧,“他不曾负我。是我太贪心了吗?”
时雨说:“‘罪莫大于可欲,祸莫大于不知足,咎莫大于欲得’,话虽如此,我辈修行千万年,又有几人能效仿‘太上忘情’?”
“时雨,还是你懂我,我知道你对我最好。”绒绒飞投至时雨怀中,呜咽着寻求安慰。时雨被扑倒在板瓦上,深吸了口气,抱也不是,推也不是,浑身不自在。他正想着如何委婉地让她滚开,绒绒嘟囔:“你长大之后浑身硬邦邦的,抱起来远不如从前舒服了。”
“从前我也没有抱过你。”时雨嫌弃不已。他身上一轻,来不及释然,扭头已见绒绒依偎在灵鸷身边。
灵鸷也有些意外,见她哭得伤心,僵硬地伸手拍了拍她的脑袋,语重心长:“既求不得,哭也无用。发奋修炼,终有一日让他败于你手下才是正途。”
时雨清咳一声。
绒绒脑子晕乎乎的,她只当自己喝多了,怎么也想不通“求不得”与“发奋修炼”之间的因果,只顾一把鼻涕一把泪地抽泣。
“有好酒、好月、好友为伴,小丫头为何难过?”谢臻跃上房顶。他已睡了一觉,可还是满眼惺忪,“从前我总以为摆脱了肉体凡躯,就可以穿着五彩羽衣在祥云上飞来飞去,自由自在,长乐无忧。怎么你们一个个过得苦哈哈的,该做的事还得做,烦恼一点也没落下。”
“整天飞来飞去的那是蚊蝇!”绒绒气苦地瞪向谢臻。“你们再烦恼,熬几十年,一咽气就烟消云散了。我们活得很久,遇上不好的事,也须难过很久!”
“那凡人还修仙做什么?”谢臻找了个能坐的地方,抽抽鼻子问:“哪来的酒?”
时雨只得给了他一坛,“只有这些了。这酒纵是兑了凡间的酒浆,还是烈性得很。你要是醉死了可怨不得我。”
谢臻笑道,“醉着死不疼,不失为一种好死法。”
绒绒恼他打断了自己的悲痛,絮絮叨叨地扯着他倾吐衷肠。她喝得太急,酒入愁肠废话多,谢臻听她没头没脑地说了一通,也拍了拍她的头,认怂道:“我错了,你还是继续哭罢!”
屋顶险峭,瓦面凹凸,谢臻换了好几个姿势也不甚舒坦。他留心身边几人,灵鸷稳如泰山地端坐于屋脊上。时雨踞于飞檐,姿态闲雅,细看才知他周身凌空,并不曾沾身瓦面。而赌气又回了枣树的绒绒更是在树梢迎风摆荡。
“你们也有你们的好处。”谢臻难得羡慕道:“在哪里都能自在安身,又不知困倦,连吃饭、睡觉这等琐事也可免去……可叹你们竟还要费心喝酒。”
“你的鞭子不该叫‘长生’,最好改叫‘长蛇’。”时雨嘲弄道:“一身懒骨,你与冬眠的蛇有何区别。”
好眠之后头痛暂缓,又难得闲适,谢臻半点脾气也没有。他在灵鸷身边找了个地方坐下,尝了尝那酒的滋味,颇不以为然:“这就是所谓神仙佳酿?好是好,只是淡得很。”
灵鸷知道“思无邪”的厉害,扭头看他一眼。“你活到现在不易,若真的醉死了岂不冤枉?”
谢臻闻言,又试探着喝了几口,酒意迟迟未曾上头。灵鸷还来不及阻拦,他一鼓作气,半坛子酒入了腹中。
“想不到我们当中最厌世的竟是一个凡人!”绒绒咋舌。
时雨冷眼旁观,一心等着看热闹。谁知众人屏息良久,只等来谢臻打了个酒嗝。
谢臻将酒递与面有惊异之色的灵鸷,“来!隔世重逢,我还未尝与你一醉。”
“主……”时雨张口,然而灵鸷已自然而然地接过了酒瓮。他只得将话咽了回去,闷闷望向远处。
灵鸷抿了两口,这酒虽不如他在绒绒酒肆中喝到的那般要命,但也绝不似谢臻说的淡而无味,很快他的面颊在酒意蒸腾之下泛了红。
谢臻拍着灵鸷的肩膀,“不知为何,我早料到你酒量不佳。难道这也是前世的记忆不成?”
“这酒于你无用,好比牛嚼牡丹。”在绒绒眼中,谢臻才是一个“怪物”。她很是好奇:“你一直都这样吗?”
谢臻歪着头想了想,慢吞吞道:“我出身大家,然而我父亲这房唯独我这一个嫡子。早年家父忙于朝政,内宅妻妾倾轧。我记得在我刚懂事不久,有一天母亲忽然重病,汤药皆无用处。幸亏家中请来高人,发现我母亲瞳中有异色,疑心她中了巫蛊之术。后来家人果然在一侍妾房中搜出了两个桐木偶人,一个刻着我母亲的生辰,一个是我的。奇怪的是,同样被人施以咒术,我母亲险些丧命,我却安然无恙,那请来驱邪的高人也说不清是什么缘故。那是我头一回知道自己兴许与别人不同。”
“我听闻胡巫可通鬼,中了他们的鬼咒之人瞳心隐隐赤红,若不破咒,七日后将癫狂而死。连时雨都奈何不了你,那种末流法术更不在话下。”灵鸷说完,时雨那处似传来一声轻哼。他回头傲然道:“上次我不知他的古怪,有些大意了。要是主人不怪罪,我自有上百种弄死他的法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