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气鼓鼓在棋盘边蹲守了半天,时不时故意伸出爪爪把布好的棋子捣得乱七八糟。他却视若无睹,连眼皮也不抬,一颗颗捡起被拨乱的棋子,将散沙恢复原位,然后继续。面上波澜不兴,简直不动如山,记性和耐心都好得很。
记性好的人,都爱记仇,也时常容易不开心。
月影移至中天,南壁发出闷响,缓缓撑开一线幽门,那患兽驮着老大一只青花酒瓮奉至跟前,又转身悄无声息退下。
重楼轻挥衣袖,壁橱无风自开,从里头凭空飞出两只粗陶酒盅,落在棋枰边上。他将其中一只朝我面前推了推,取过另一只,自斟自饮起来。
我甚没趣,对方才小家子气的举动感到羞愧气馁,猛然醒悟过来,自己这个狐狸模样,活像陪着主人下棋的宠物,委实不大看得过去,臊眉耷眼找个角落化回人形,又别别扭扭在对面石凳上坐了。
皱着眉百无聊赖,实在想不出还有什么法子能说服这个不动如山的变态放我离开。青花瓮里的酒被不知不觉喝掉大半时,重楼终了一局,紧接着便将这盘费尽思量才好不容易成就的棋面抬袖扫落,毫不顾惜,又再开一局。
活生生的变态啊!……可算是见着活的了,这见识短浅的千把年算没白活。
我内心咆哮,僵坐得欲哭无泪,疑心再和他这么耗下去,就要化成石像,和洞府融为一体。终于忍不住再开口:“你这个棋……还要下多久?”
他仿佛没听见,隔了好一会儿,落落答道:“整晚。”
他耗得起,我耗不起,临渊那边情势危急,如今还不知怎样了。
重楼在石盘阡陌间填下一子,忽然眯起双眼:“自从你走了以后,我再也想象不出,你在我身边时是什么样子。”
我隐隐觉得自己要疯了:“你脑子是不是有毛病?”当即嗖地跳起来,不可思议地指住自己鼻尖,“我……我跟你很熟?几时在你身边待过?我是狐仙,你是妖魔,大路朝天各走半边,懂不懂?”
为了充分表达出内心的愤慨鄙夷,还做了个拍案而起的动作。对准棋枰一巴掌下去,痛得眼冒金星,才想起来这个变态的品位迥异,洞府内一应陈设,非竹非木,全是童叟无欺实打实的石头。
输人不输阵,再痛也得忍。我咬紧牙关,把震得发麻的手臂藏到身后。
“还是这么倔。你从不在人前示弱,唯一一次主动来太微垠找我,晕倒在石门前,浑身都是伤,可眼睛里,没有一滴泪。”
话是不知所云,但他眼底那一抹深不见底的怅然,不像假的。
“你是不是认错人了?自出涂山以来,也时常有人将我误认作云门姐姐,但我真的和你不熟,也从没踏足过这个地方。这千真万确是个误会,你能不能放我走?”
“不要急。”他靠近身前,离得很近,唇齿吹出幽幽气息,却无欲邪之感,“等你能赢过我一盘棋,自能找到出去的路。”
第六十七章 有情皆孽
听说重楼千多年前和临渊干过一仗,直打得风云变色,结局以重楼惨败、被封印进昊天塔告终。他在塔底一关就是一千六百多年,可能早已对充满禁锢的生活习以为常,但我不一样,这么幽闭在石洞里,时候长了难免不疯掉。我拿出压箱底的诚恳和耐心劝导他,仔细回忆一下被封印之前的日子,是何等自由快意,想干什么就干什么,自由多么珍贵而美好。
他摇摇头:“没什么区别。就你看到的这样,白天关门睡觉,晚上喝酒下棋。”
我:“……”
能把一个充满希望的话题聊得这么死,而且死得够透,基本上无药可救,除了他也是没谁了。
我却不能轻易死心,再循循善诱道:“那你破塔而出以后,有没有油然而生一种重获新生的感觉?特别激动、特别兴奋,有一种要把满身闲出来的霉灰抖抖干净的冲动,想赶紧把以前所有想做而不能做的事全部实现?”
如果他说有,任何一个但凡天良未泯的人应该都会觉得,答案是肯定的。那么我就可以因势利导,告诉他,我也是多么渴望这种冲破束缚的感觉啊!这就是所谓的将心比心,以德服人。
可他说,没什么想做的。也没什么人想见,更没什么话非说不可。
这么个寡淡性子,和传说中傲烈不羁的魔君相去太远。
我一时好奇,便小心翼翼问起他吞佛而食的往事。重楼无所谓地扬了扬眉,顺势又给自己满上一杯酒,仰脖饮尽,三言两语就把那桩震惊三界的惨案给概述了一遍。
吞佛事件真正的始末,和我之前道听途说的所有版本都不一样。
两万八千多年前,重楼还是只少年孔雀,有一日路过梵灵山歇脚,恰赶上一场热闹法会,认识了个初在梵天熬出果位的候补佛。候补佛大约因是凡僧得道飞升,初上天界,自觉无依无靠,便主动来攀扯交情,想和神鸟凤凰最宠爱的儿子交个朋友。
但这位凤凰最宠爱的儿子却觉得,此种急功近利的做法心不清来欲不寡,实在惹人生厌。再者那些佛门中人行事矫揉造作,规矩忌讳太多,言谈又寡味,交之无甚意趣,于是想也不想便拒了。对那候补佛应道:飞禽性孤,孔雀尤喜独来独往,朋友这东西,多一个,少一个,我不大在乎。
候补佛被噎了一记,并且像我这般不死心,抖擞起来再劝:孔雀兄此言差点意思,俗话说朋友多了路好走,孤高自诩是没前途的。
孔雀展开双翼跃立山巅,笑这佛见识短浅满身红尘习气,傲然道:天地通途,皆是大道。世间风云,能者控之,何处不可畅行无阻?
结果那佛定力不足,被激起勃然大怒,觉得受到空前的羞辱。为挽回颜面,竟厚起面皮苦苦纠缠不休,非要和孔雀斗法一决高下不可。孔雀避让三回,终于不耐烦化出原身把他吞了,落个耳边清净。
故事听完,顿感唏嘘。原来傲慢无匹、气性大的名声,就这么莫名其妙祸从天降,真是闻者伤心。我从这个故事里总结出个教训,歇脚一定要挑对地方。
重楼哑然一笑,反问道:“你又怎么能够知道,哪条路是对的,哪条路是错?哪条路一定畅通无阻,哪条路必然遍布艰险?人的想法会改变,走到最后所抵达的,未必是开始想要去的那个地方。”
他的尖锐始料未及,我被问得蒙了一蒙,还是鼓起勇气反驳:“可世间没有完美的宿命,天意也不可能讨好所有人欢心,人只能走自己最甘愿的那条。每条路上都有艰险阻难,化解的答案,总会巧妙地隐藏在沟坎背后,唯有走过去,才会知道。伤便伤了,有什么要紧?我在凡间听过一出戏,那戏词写得很有几分铿锵豪情,唱的是‘脑袋掉了碗大个疤,大不了十八年后……’”
十八年后再怎么,我却又一时想不起来。
重楼把玩酒杯,幽幽续道:“十八年后,正青春被师父削了头发?这出戏叫个《思凡》,倒是不错。你很有眼光。”
我摸摸脑袋上耷拉的白毛,顿时觉得做一个好汉,实在是太难了。
重楼的酒量如海,向来千杯不倒,但俗话说酒入愁肠更销魂,许是回忆起往事之故,今晚喝得比平日更快,还足足地多添了半瓮,话也变得多起来。趁着醉意,又跟我说了另一个故事。
“很多年以前,准提菩萨在普陀珞珈山道场讲法,座下最得意的弟子将难解困惑抛诸于众——修行之人,该如何分辨妄想,降服妄念?前来听法的后辈苦思冥想,无一人敢答。满山岑寂中,却有个小姑娘在蒲团上睡得歪倒,连撞翻了一串散修,引发哄然大笑。菩萨不悦,唤起她来训诫道:‘众人皆参详佛法,你却在此呼呼大睡,可是轻藐之意?既如此,你便替这位师兄解惑答疑吧。若不能,却当领个责罚。’”
我嘶嘶吸一口气,也被勾起惨痛回忆。想当初在涂山习业,每每授课时偷睡被当场抓个现行,向来没什么好结果,不是罚抄经书就是打坐面壁。
重楼笑笑,续道:“那小姑娘揉了揉惺忪睡眼,站起来笑吟吟答,‘菩萨明鉴,小女正是在给诸位师兄师姐们以身作答。若有了这个绞尽脑汁分辨的心,已经坠入妄想。因真妄一体,都是本心本性,不必取舍分别。此心清净,不需一法,哪里有这许多啰唆——参!’”
诸般恼人课业里,唯佛理最难,我向来学得一塌糊涂,顿时对这位小小年纪就慧根满满的姑娘很是倾慕,问道:“那小姑娘后来如何了?”
“后来嘛,她没有被责罚,却是那场法会里唯一被菩萨授了佛印加持的后辈。”
“不是这个后来,我是说,这姑娘如此聪慧伶俐,又深有佛缘,假以时日起码能飞升个上神。咦,她不会是你心中喜欢的人吧?让我猜猜,莫非她为了跟着菩萨清净修行,不要你这大魔头了?”
重楼单手持瓮,倒空最后一滴酒液:“对,她就是我唯一喜欢过的人。三界神佛都说她日后仙途无可限量,可惜……终究参不破妄想,偏偏选了八万四千法门里,最折远的那条路来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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