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人重逢四目相对,我俩双双一副惊骇得见了鬼的表情。
大垂还是维持着狐狸的身形,囫囵装在一个浑圆透明的大水泡里,里面似乎没有水,四壁虽薄却极绵韧,无论他怎么手挥足蹬都踢不破挣不脱。
龙君在一旁略做解释:“海底洋流瞬息万变,吃肉的水族也不少,本座施了个法术把他装在里面,这水晶轮轻易破不开,免得再有意外。”
我激动地看了一眼龙君,感念他这份仁至义尽的好心周全,摆尾朝大垂的水泡游去。
大垂“咚”一声扑过来,整张肉乎乎的狐狸脸挤扁在水泡边沿,扭曲得不忍直视,指着我下半身语无伦次地叫唤:“幼棠?!你你你……你的轮室被劈开了?那这尾巴……”
我欢喜地绕着水晶轮扭动了一番,显摆道:“龙君送我的,你看,银光闪闪的哎,是不是很漂亮?而且我现在还会浮水啦,虽然游得不大好,总归会越来越熟练就是了。”
大垂对龙君成见颇深,虽有救命之恩在前,一时半会儿还是难以接受,看看我又看看龙君,脸上阴晴难定,终于咬咬牙开口:“幼棠,既然千年劫已经过了,你这就跟我回涂山吧。趁现在……还来得及。”
我愣住,没想到在船上还死活不肯走回头路的大垂会突然提出这么个建议,态度逆转得彻底。我不是不想回去,但不能是现在。扭绞着手指搜索枯肠,把什么过河拆桥、卸磨杀驴、鸟尽弓藏等等存货都搬了出来。总而言之,不能如此不讲信义,借龙君打发了天劫就寻思分道扬镳。再者说,妙方宝境的所在好不容易有了线索,怎能在这关键时刻知难而退。
我俩口舌官司打得热闹,你一言我一语自说自话试图劝服对方。龙君盘踞一旁听着,姿态闲散,神情略带睥睨,话出口便是一锤定音:“本座不是桥,不是驴也不是弓。这位涂什么……涂青岚是吧,要走请随意,海阔天空,尽可自便,若要回涂山带芜君来东海要人也不是不行。本座既答应了幼棠帮她去寻妙方宝境,已是有约在先,一言既出势在必行,她现在不能跟你走。”
这话说得有理有据逻辑严谨,以我对龙君的些微了解,已算相当客气,恐怕是个先礼后兵的前兆。他当初对英招可没这等磅礴的耐心,直接撂下一句“要么打,要么滚。”凭大垂这点斤两,若惹怒了龙君,和直接投海自尽没什么区别。且听他几次三番话里话外流露的意思,真要动起武来,父君和哥哥联手都未必能有把握降服得住一条应龙,不管是不是夸大其词,都不能掉以轻心。
眼看他俩实力悬殊却道不同而剑拔弩张,这可怎么办呢?
第十七章 龙狐迤逦
诚然武力不能解决所有事情,但解决大垂绰绰有余。
我把这一层关窍委婉地给大垂递过去,好生分析利弊,劝他勿要以身作死,凡事顺其自然总有柳暗花明的一天。若真能寻得妙方宝境救回君后千葵,也是大功一件,日后回了涂山必然颜面有光。
权衡的结果是,大垂一口咬定放心不下涂山帝姬孤身入龙潭,决定冒死相随,须臾不离左右。
龙君未置可否,抬臂轻轻揽住我尚不算灵活的腰肢往东游去,看也不再看他一眼。我将被海水冲卷得四下飘浮的长发拨了几缕下来挡住侧脸,假装没有感觉到大垂如芒刺般射来的目光。
游出一小段,稍微平复了下忐忑的心情,这才不放心地悄悄回头往身后探去。只见大垂被拘在那水泡子中,已经自学成才摸索出了以球代步的技能,像凡间那些被装在铁丝圆球笼子里的老鼠一样四爪刨腾,催动水泡滚动,气喘吁吁地紧随其后。
我觉得不落忍,有心给他讨个人情,鼓起勇气问龙君:“反正都要收留他回龙宫了,为什么不给大垂也变一段尾巴出来?好歹日常活动也方便些……”
龙君眼角余光冷冷扫了一眼,若无其事道:“这狐狸屁股太大,腰肥臀圆,化出尾巴来不协调,还是踩球比较适合他。”
大垂一字不落听进耳朵里,气得脸红脖子粗,四爪倒腾得更厉害,眼看就要超过我俩,边游边骂道:“水族就是没眼光!本公子英俊潇洒风流倜傥,涂山一等一的俊俏美男,哪里不协调了?!那些鱼虾螃蟹才叫奇形怪状,腿比我毛还要多,分得出哪儿是腰、哪儿是屁股吗?真是莫名其妙!”
话已至此,我不便再多言置喙,既已决定追随龙君,自然随他安排,他说什么就是什么吧!只得悄悄对大垂打了个爱莫能助的手势,示意他噤声。我不敢再看他,生怕瞅一眼这副踩球的尊容就要忍不住笑得抽筋。男人都好面子,我想大垂必然也不愿这么丢脸的形象被我铭记于心。
龙君维持着矜傲的缄默,携着我分波逐浪,一下子又把大垂远远落在两三丈开外。自从回到东海,他便似收敛了性情,变得庄重沉默不少,也不再伶牙俐齿随意调笑。打量之下才发现,他不知何时已另换过一身衣裳,紫袍襟摆处用金线绣了栩栩如生的云纹和羽徽,极其繁复细致,不知是青鸾抑或是凤凰的图腾。随着他的一举一动,在水中徐徐铺展,华贵如孔雀开屏。
为了缓解沉闷得略显诡异的气氛,我绞尽脑汁想要寻个话头出来。在不知道该说什么的时候,说好听的总没错。鼓了好久的劲儿,才握拳腼腆道:“龙君的衣裳,真好看——一定很贵吧?”
龙君不知在想些什么,寡着一张脸答非所问:“你好像很关心他。”
一路上时不时分神去关注大垂有没有跟丢,次数太频,想必已被龙君尽收眼底。我不觉得这有什么不妥,顺口应道:“应该的嘛。”
大垂的爹是昌邑长老,司掌经籍法典规矩礼仪,性情却并不刻板严苛,堪称涂山十长老中脾气最温和敦厚的一位,平日里对我和颜悦色诸多关切,不合身份的话从不贸然出口,是个令人敬重的长者。他膝下唯一的儿子现随我流落在外,于情于理都得多加照拂。
大垂追赶得气喘吁吁,不失时机插进话来:“那是自然,本公子与幼棠从小一处长大,青梅竹马同游共息,那情谊岂是寻常可比?她不关心我,还去关心谁?再者说了,有些人哪,仗着多活了些年岁,就在姑娘面前力求表现,经年累月摔打下来皮糙肉厚得很,想来也用不着旁人瞎操心。”
我听得皱眉,这话就过分了。同宗同族的小字辈狐狸粗略数数也有好几千只,谁跟谁不是一处长大。一起闯祸一起挨罚,牵起来都是一条藤上的瓜。龙君刚刚帮他挡过了那么严厉的天雷赤焰劫,连个谢字都欠奉也就罢了,这话里话外还夹枪带棒算什么意思?若硬要论手帕交,和我这朵青梅同游共息的涂山竹马,全加起来起码上千只,大多也不过是个见面点头的情分。
对他这种添油加醋、言过其实的歪风邪气,必须及时加以遏制。“涂大垂,咱俩一起长大是没错,可是……”
可是什么还没来得及说完,龙君玉琢般的侧颜转瞬更沉冷了几分,微不可闻地哼一声,扬尾溯流潜下。身上若有若无的霞光倏忽远去,周遭只剩下了海礁怪石嶙峋,幢幢黑影像怪兽的轮廓张牙舞爪林立。
我愣在原地惶惶不安,不知道自己说错了什么,又怎么惹得龙君不高兴。刚才不还好好的嘛,我还夸了他的衣裳好看。反省无果,龙心如同海底针,完全摸不着规律,顿时有几分理解了凡人所谓的伴君如伴虎。他们的君王以真龙天子自称,发起性子来也不过就凶得像虎,我身边这条货真价实的龙,喜怒无常得教人惆怅难解心惶惶。
腰上有伤,游动的力道就不好控制。一个拧身摆荡,“不慎”将扇面般硕大的尾鳍甩在大垂寄身的水晶轮上,抽得那球连番翻滚,身后哀号顿起:“啊啊啊……涂幼棠你胳膊肘朝外拐!是非不分啊!”
我一边向前追赶龙君而去,一边回过头淡定解释:“这是龙尾,不是胳膊肘。”
龙君划水划得极快,一路上却时不时招鱼逗虾,不知有意还是无意将速度延缓了下来,始终游弋在视线所及的前方。
我游得气都快断了,好不容易追上,见龙君暂歇在一处平缓滩涂,正扯下海藻包扎胳膊。顿时想起甲板上那摊龙血,他被天雷劈出的伤口。眼泪融在海里看不出来,那么血也一样吧。何况龙血本就是青金色,跟最深邃的海水颜色差不多。
他带着伤忙活了整夜,始终一声不吭,半字也未提及。我只觉心里一抽一抽,有种陌生的、钝钝的痛,二话不说开始用手在沙地上刨坑。
他看了片刻,终于忍不住开口:“你在干什么?”
“认错。刚才路上遇到一只牡蛎,我问它说水族做错事惹同伴生气了该怎么办,它告诉我道歉态度要诚恳,就把脑袋埋在沙子里。”
龙君毫不买账,漠然道:“谁是你同伴,你青梅竹马的同伴不是那只折耳狐吗?本座是高贵的龙,才不要和你这忘恩负义的赖皮狐狸为伍。”
天地良心,出言不逊得罪龙君的是涂大垂,和我又有什么干系了,这般迁怒,纯属殃及池鱼。但不管怎么说,堂堂海主帮不相干的狐族对头渡劫反遭奚落,总归受了委屈,严重点说还算天大的委屈。大垂无论如何是我带出来的,理亏在前不敢再辩,只得默默听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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