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是惭愧一扫而空,她整了整领口道:“承认也好,否认也罢,以你我的立场,计较有意义么?天帝陛下什么时候见过敌对双方谈负责的?生死都可以忽略不计,这种微不足道的小事又算得了什么!”
她说完,气定神闲转身走了。天帝望着那道窈窕的身影在晨雾中越去越远,握起拳哼笑:“真是耍得一手好无赖!”
大禁不敢应话,只是暗自吐舌。天帝陛下当然不好糊弄,很快那两道眼神便杀到了,寒声道:“大禁真是越来越有眼色了。”
被打断了好事,任谁都不痛快,大禁盯着足尖嗫嚅:“臣知道臣来得不是时候,可臣不是得向君上回禀龙族的战况嘛……庚辰与九天鲲鹏鏖战,双双坠入东海流波洞,下落不明了。”他艰难地咽了口唾沫,“请君上恕罪,臣绝无窥探君上与玄师‘那个’之心。说实话,臣没想到您二位竟已发展到了这一步,快!实在是快!君上苦尽甘来,臣也为您高兴,可刚才那事……实在欠妥。您是乾坤之主,大日头底下‘那个’,有辱身份,要是捅出去……”
他左一句“那个”,右一句“那个”,让天帝脸上有点挂不住。他知道他的意思,天帝毁了名声,对于天界可算是震动八方的大事。其中利害他心知肚明,可他现在的心情,大禁又能真正理解几分?
“欢喜?”他轻轻撇了下唇角,弧度里有苦涩的味道,“她不过是想以此,让本君颜面尽失罢了,何来的欢喜!”
所以这回受的刺激又大了,大禁噎了下,歪着脑袋分析:“臣倒并不这样认为,以玄师的脾气,分明可以拔剑相向,最后却用了这种手段,难道就没有私心作祟么?她毕竟不是铁石心肠,君上对她的一片情,她岂会感觉不到?臣觉得她多少有些动摇了,只是不肯承认,或者说连自己都没有察觉到。”
天帝听了这几句话,忽然可以静下心来好好思量一番了。
也许大禁说的不无道理,她一反常态是从水下那一吻开始的。上岸后气不过要报复,没有拿出兵器来拼命,反而打算侵犯他,这种心态不奇怪么?当时他大为惊讶,受宠若惊之余又隐隐失望,但现在重捋,还不是只剩风月无边,回味无穷!
果真是开始对他有感觉了,只是不自知。他想起那张脸,想起她坐在他身上热情奔放的样子,唇角便忍不住要上扬。可大禁还在跟前,他不能失态,于是负手言归正传,“你刚才说庚辰与鲲鹏跌进东海流波洞了?”
大禁道是,“翊圣元帅在东海搜寻了两日,也没发现他们的踪影。”
“如此……”天帝斟酌了下道,“庚辰之下有四海龙王,让翊圣君对他们稍加点拨吧,龙族自会调转枪头,直取金刚轮山。”
金刚轮山是迦楼罗一族的圣地,迦楼罗很好地传承了鲲鹏的习性,专以龙族为食。不管庚辰和鲲鹏在玩什么把戏,只要将此二族之间的争端挑起,天界便可不费一兵一卒,将这两族一网打尽。
大禁领命,踅身正预备去传令,走了两步重又退回来,“君上,过了甘渊就是大壑。黄粱道在大壑之中,妖魔巨万,怨气冲天,君上还是不要靠得太近,以免冲撞了圣体。”
天帝自然懂得大壑的厉害,颔首道:“本君自有分寸,你办事去吧。”
大禁驾云知会翊圣君去了,天帝又在泪湖边独自站了很久,才慢吞吞回到碧云仙宫。
君上外出,一夜未归,想必风尘仆仆,很是辛劳。仙宫里的仙婢专侍天帝日常生活,眼尖的女官姜央在玉冠下发现了一片水草,忙上前来行了一礼,“陛下,臣已派人准备好香汤,陛下移驾飞花殿祛祛乏吧。您归位之后过于操劳,臣看您气色很不好,这两天还是在宫内养着,外面的事物让九府四司承办就是了。”
姜央同大禁一样,很久以前便追随天帝,大禁掌外朝朝议,姜央统领仙宫宫务。姜央作为首席女官,对天帝的照顾可算尽心尽力。也因为女人本就和男人不同吧,见了天帝每常有些唠叨,年纪轻轻的,喜欢管头管脚。
天帝和大禁属于男人与男人的交流,三句不对横眉立眼习以为常。对待身边女官倒还温和些,姜央追在身后规劝,他听了也不反驳,将手里玉扇一扔,举步往飞花殿去了。
飞花殿建在醉生池边,是个不甚大的精致去处,专供天帝沐浴之用。他褪了衣裳入池,蹚水倚在朱红的栏杆前,外面是接天的碧莲,水底是稀有的鱼品。有时想,如果自己真是醉生池里的一尾赢鱼,和长情没有隔着那么多的仇恨,也许现在已经双宿双栖了吧。
人生无奈,品咂过感情的滋味之后,才知道文人的那些酸话不全是废话。以前他心无旁骛,以一己之力操控天道,翻云覆雨酣畅淋漓;现在呢,忙到晨光微亮,走上空空的露台,举目无亲,四顾茫茫,那是种什么悲凉的况味!
一个人开始渴望爱,先学会的就是体会孤独。他侧过头枕在臂弯上,心里空荡荡的。刚回宫一盏茶工夫,就开始惦记她,不知她在下界怎么样了,有没有背着他又和伏城纠缠不清。
垂帘那边的姜央端端正正站着,殿外的光线远远照过来,在屏风上投下一个美好的剪影。她说陛下,“今日长生大帝来了,向臣举荐了一位女仙。臣看那女仙姿容清丽,与雪神姑射倒有几分相像。大帝的意思,大概是想做媒。”
天帝听了很淡漠,“做媒?用不着。”
姜央犹豫了下,“可是……陛下的婚事,在陛下万岁那年四御就提过。如今又过了五千年,天后之位一直悬空,您不急他们都急。”
天帝沉默了,隔了会儿有划水声传来,云絮垂帘自动向两掖分开,他穿着明衣,披散着长发走到了妆台前。
殿外宫人托着托盘鱼贯而入,姜央在一旁伺候梳妆,一面从镜中观察天帝神情,“陛下,要是长生大帝再来,臣该如何回复他?”
长生大帝是四御之一,面子还是要给的。天帝随口道:“大帝举荐的女仙,找个合适的位置安排了吧。至于天后人选,待上古神兽之乱平定后便会昭告四海八荒,你转告四御,请他们莫急。”
姜央道是,为天帝梳好发髻,戴上了金冠。心里还在揣度,忍不住道:“臣听大禁说起过,说陛下与麒麟族祭司之间……陛下的天后人选,就是那位吧?”
大禁这人什么都好,就是嘴不严。天帝站起身,整了整衣冠曼声道:“你和大禁在本君身边效力多年,可算为本君操碎了心。如今本君婚事有了眉目,元君和大禁也为自己考虑一下吧。本君看你们俩很相配,有机会多亲近亲近。天界生途漫漫,找个志同道合的人作伴,活着便有趣多了。”
天帝陛下一向不愿轻易提及私事,忽然这样说,倒叫姜央一怔。果真动了情的人,心会比以往柔软一些。不过大禁那张脸她看了六千年,早就看得不胜其烦,因此陛下的好意,她也只有礼貌地婉拒了。
手下有小仙来问那位凌波仙子如何安排,姜央抽空查阅了下宫册。天帝所在的弥罗宫一线早就满员了,只有碧瑶宫南北因天后未定,尚能安插进人手。
“先入北辰殿吧。”她阖上册子道,“将来要是别处有空缺,再调过去就是了。”说完四下张望,“陛下呢?上玉衡殿去了?”
捧册小仙往宫门方向指了指,“陛下跑得匆忙,好像又下界去了。”
第43章
甘渊,传说是月神的故乡。
万年前长情还是兰因的时候,巡视大地曾途经那里,那是个明净无瑕的世界,没有太阳,但明如白昼。山也好,飞鸟也好,无论个体再巨大,数量再繁多,都找不见自己的影子。那里的一切都是无根的,触目所及碧波万顷,人在水上行走,脚下有涟漪,但低头只见天顶流云。所谓的人,在这里和一缕风,一片空气一样,没有实质的意义。
长情深深吐纳,“这里真干净,五气不能凝聚,天帝便找不见我。如果可以,真想一辈子留在这里……”她看了身边的人一眼,心里暗暗又补充了句,只有我和你。
伏城的脸在这淡蓝的天地间,愈发显得苍白,然而头发和眼睛浓黑如墨。从色调上来说,这人太过寡淡,黑与白组成了全部。可他身上总有一种忧郁的气质,生人勿进,令她格外着迷。他手里一直握着听雷剑,每迈进一步便用剑首探探水面。这是他多年的习惯,越是纯净无害的,便越值得提防。
“月神早就离开,甘渊在六千年前已经被废弃了。”他沉声说,“弟子曾经来过这里,这水下有蜃龙盘踞,座上不可掉以轻心。”
蜃龙是一种能制造幻象的龙,虽属龙族,但又不完全归附龙族。长情知道这种生灵的存在,自然也依他所说的分外小心。
透过水面试图向下看,但水波如镜,什么都看不见。脚下的水若不会泛起涟漪,简直会生出一种倒行于天的错觉。长情在世间缺席了万年,也错过了很多事,听他说来过这里,便问来做什么,“是领庚辰之命,收伏蜃龙么?”
伏城说不是,“我来观战,关于琅嬛君与齐光上仙的。当初齐光火烧琅嬛后逃出浮山,就是躲在这里。天界四处搜寻他,琅嬛君得知了他的下落,只身一人来这里缉拿他。夕日旧友,拔剑相向何等悲凉。当时我就在璧山上看着,从头至尾看得明明白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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