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刻,她明白了被人守护是什么滋味。
现在,她又一次到了生死攸关之时,可那个愿意用生命来护着她的人,却早已远离了。
“兄长,”她坦然阖上眼睛,不再挣扎,“兄长,我来陪你了。”
耳畔传来一阵纷乱的马蹄声,隐约中,似乎有一个人影从眼前闪过,如一道飘然的红光,罩在她的头顶。
“楚之南有冥灵者,以五百岁为春,五百岁为秋,五百年一朝花,五百年一朝果,花开魂聚起,果落冤索命。妖道,你杀生无数,终有果报,今日,就是你血债血偿的时候了。”
这声音她认得,于是,她费力地睁开眼睛,从下而上的看他。
他身材颀长,温文尔雅,像穿越寒冬拂面而至的一缕春风。他不是他,可是这一刻,他与他的影子慢慢重合在一起,化成一个溶溶的剪影,遮盖在她的心上。
程牧游在晏娘的注视下,缓缓举起手里的枝条,它冠如华盖,红似火焰,即便在夜色中,也透着鲜亮和生机,仿佛是天地间唯一的色彩。
“这是......冥灵?”
晏娘不自觉说出这两个字,可在她说出这个名字时,身上的砂砾忽然一下子松散了,顺着鳞片掉落在地上,旋转着重新聚合,化成老道的模样。
他满脸皆是惊恐,偷偷从眼角瞥了一眼程牧游手中的树枝,便踉踉跄跄迈开步子,蹒跚着脚步朝前跑去,仿佛身后跟着的是洪水猛兽,能在瞬间将他置于死地。
“妖道,你休想逃。”
右耳从半空中一跃而过,它手持锡杖,在空中化成一道完美的半弧,朝老道的头顶直劈下去。老道听到响动,转身避开,与右耳缠斗成一团,不过他对那冥灵木极是忌惮,又失了一条胳膊,所以竟不是右耳的对手,被它逼得节节后退,眼看已无力招架。
“夫人,”程牧游的声音从头顶上方飘来,他俯身蹲下,将浑身是血的鳞虫托在手中,柔声道,“你怎么伤的这样重?”
话音未落,他的手忽然被人重重一拍,鳞虫重新掉落在地上,在砂砾中蜷缩成一团。
“牧游,你知道她是谁吗,她是朝廷的叛徒,她故意接近你,就是为了找到证据,将我们程家人置于死地,你是不是疯了,为何要救她?”
程牧游看着那个冲自己大吼大叫的父亲,悲愤中忽然多了一丝怜悯:程德轩须发横飞,目露凶光,一双老眼中布满血丝,看起来已近疯魔,早已不是先前那副文质彬彬的模样。
“证据?父亲,她要找的证据是什么?你下毒的证据?你毒杀先帝的证据?”程牧游朝他一步步逼近,几乎贴在他的身上,“父亲,你收手吧,现在悬崖勒马,你的罪孽便不会再加深一层。”
程德轩一怔,直勾勾地盯着程牧游看了半晌,忽然“嘎嘎”笑了几声,“你在说什么?牧游,我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你,为了程家,你有什么资格教训我?你最没有资格教训我。”他忽然侧头,看向程牧游紧抓在手里的冥灵枝条,趁他不备一把抓过来掷在地上,“这是什么破劳什子,一根破树枝罢了,竟能坏了我的好事。”
“冥灵”落地,又被程德轩狠狠踩了几脚,枝条碎成几节,红云似的“叶子”也沾上了泥土,变成一灰黑色的泥团。
“这是......这是什么?棉......棉花吗?”程德轩盯着脚下的“泥团”,面露疑色,犹豫着说出自己的推断,忽然,他眼睛中亮光一闪,倒吸一口冷气,在程牧游来不及阻止的时候,转头望向已经被右耳打得毫无招架之力的老道,大声喊道,“道长,这树枝根本不是什么冥灵,它是假的,是染了朱京的棉花,是他们故意造出来吓唬你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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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九章 果
? “它......不是冥灵?”
道士本来还将左臂竖在身前,以此抵抗右耳的进攻,现在听到程德轩的话,却胳膊一软放了下来,胸口硬生生挨了右耳一杖。
不过他却像感受不到疼痛似的,鞋底蹭地朝后退了几步,又一次抬起焦黑的脑袋,看向地上那枝被程德轩踩成几截的“冥灵”,忽的冷笑出声,肩膀微微颤动几下,“它不是冥灵?不是冥灵?”
右耳见计谋被他识破,发出一声嘶吼,提杖便向老道的头顶砸去,可是还未近身,老道忽然临门踢起一脚,踹在右耳肩头,将它整个人踢飞出去,在空中旋转了几圈,才轰然落在地上。
“哪有什么冥灵,区区一团棉花罢了,还敢诓瞒老夫?”
老道向天怒吼一声,旋即抿紧嘴唇,默念出几个咒符,显然又要隐去身形。可是下一刻,他的嘴唇微微兮开了,眼睛也忽然瞪圆,仿佛被一道闪电当空劈中了一般。
鳞虫赶在他念出最后一个咒符之前钻进了他的耳朵,它先在道士的脑袋中翻腾了一圈,又顺着他的喉咙滑到内腹,撕裂他的内脏,咬断他的筋脉。它身上虽然已经伤痕累累,每动一下都会带来一阵剧痛,但是它没有停下,仇人的血让它亢奋欢悦,难以自持。它在老道的体内翻搅起四海云水,把他的血肉和筋骨碾成烂泥。
“咚”的一声,老道仰面躺倒在地,他双眼微睁,一动不动地盯着头顶逐渐散去的乌云,月光透过云间的缝隙照下来,将淡银色的轻纱投向大地,可是他再也看不到了,经历了上千年的生生死死,他终于还是倒在了那个他最为忌惮的对手面前。
有心无相,相随心生;有相无心,相随心灭。无心便无相......
见老道猝然倒地,程德轩自知大势已去,他惊慌失措地左右看了看,脚尖点地朝后退去,想趁着夜色逃离这里。可是背部冷不丁撞上一具冰冷的躯体,颤巍巍回头,正对上晏娘冷冰冰的眸子,“程大人,您医术高明,不如您帮这位道长把把脉,看看他是否还有生机?”
“皮下面都烂透了,怎么还有命活?”程德轩哆嗦着连连摇首,不敢正眼看晏娘一下。
晏娘轻笑一声,呼出的凉气钻进他的耳朵,程德轩一个哆嗦,赶紧用手掌堵住耳洞,生怕她如法炮制,化成一条鳞虫钻进自己耳中,“程大人,原来你也是会怕的。你知道吗,我用这个身份第一次见你之时,以为你已是个头童齿豁的老叟,可没想你却和十一年前没什么变化,甚至比当太医时更年轻了。我当时便心生诧异,为何杀了先帝没在你心里激起一丝波澜,你吃睡如常,在官场如鱼得水,好像十一年前那件事已经化成云烟,消散在你的记忆中。直到这一刻,我才明白,你这种人,不是心如铁石,不是不会害怕,而是寡廉鲜耻、利欲熏心,从来不懂得自责,亦不知后悔。”
她的声音越来越促,闻言,程德轩腿一软瘫在地上,双手撑地,如一只丧家之犬在地上来回爬动,想藉此逃过晏娘的诘问。慌乱间,他瞅到一个熟悉的身影,于是连忙躲到那人身后,拽着他的袖子,小声乞求道,“牧游,你帮我说说话,她是你的夫人,你方才还救了她,你的话她会听的。”
程牧游一怔,旋即嫌恶地甩开袖子,他侧头看向程德轩,又慢慢垂下眼睑,从嘴边挤出几个字,“恶有恶报,这结果是你自找的。”
说完,他便缓缓退到一边,给晏娘让出一条路,垂眸看向自己的脚面,不再发一言。
晏娘看着前面抖成一团的程德轩,看了半晌,终于没有再朝前迈出步子,因为就在方才,她分明看到了程牧游眼中的泪光,亮闪闪的,被他拼命压制下去,掩饰在眼帘后面。
她从未见他落过泪,今天第一次见,竟颇觉心酸,不由自主为他难过。她的手掌张了又合合了又张,却始终没办法朝前面那个老迈的人影下手。那个人,她恨了多年,等了多年,到这一刻,竟成了横在她面前的一道无法逾越的鸿沟。
“姑娘,怎么还不动手,这老儿亲手毒杀了先帝,是你的肉中刺,眼中钉,现在你怎么反倒还迟疑起来了?”右耳捂着受创的肩膀走到晏娘身后,急急冲她说道。
“夫人,原本我主张将他的罪行昭告天下,由律法处置,可是现在情势已变,不若在这里把他就地正法,以解你心头之恨,为先帝报仇。”程牧游听到右耳的声音,也回过神来,他装作不在意地样子轻轻用指尖摸了一下眼角,这才抬头看向晏娘,将这句话说得果决且坚定。
“杀了他,你......真的不会难过吗?”她看着他,眸中闪过一抹悲悯。
程牧游摇头,“他毒杀先帝,谋害忠良,为了一己之私,将淑媛和何胥置于死地,不止如此,还要在死后毁掉他们清誉。这样的歹人,纵然是我的生父,我又怎能包庇偏袒,夫人,你动手吧。”
说罢,他忽的冲晏娘一笑,笑中透着几分病弱,可是很快,笑声便被一阵剧烈的咳嗽声取代了。他捂着肩膀,指缝中却有殷红的血渗出,红得吓人,顺着他苍白的手背滑落到衣襟上。
“你的伤怎么这样重了?”晏娘吃了一惊,飞快跑到他身边,托住他的后腰,让他靠在自己肩头。
程牧游握住她的手臂微微一笑,想说些安慰的话,可是他的眼睛却忽然张大了,里面盛着惊恐,落在一直躲在不远处的王家父子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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