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蘜茯书店。”
“是。”庄核应了一声,默默开车不再出声打扰,透过后视镜,可以看见庄祁睁开了眼睛,看着窗外飞逝的景致,沉思着什么。
从庄家主宅离开,开出山路,周边的房子渐渐变多、楼房也越来越高,从市中心呼啸而过,向着城市另一边、与庄家遥遥相对着的城郊的某个地方驶去,当楼房又渐渐低矮、消失,化为田埂和森林,庄核驾着车,熟练地拐进盘曲狭窄的小径,成了一个十八线小县城的不速之客,然后小地方人也少,尽管好奇,也不在意,庄核自然而然地停在了一幢二楼的小楼前。
小楼不高,砌得也简陋,灰扑扑的墙体、青黑的顶檐,被两边的建筑挤着,显出几分委屈相。像是仓库似的铁门上满是红褐色的锈斑,门上搭了一个不深的塑料棚,用来阻挡风雨,在塑料棚落下的一片阴影里,在铁门的边上,挂着一个小小的木牌,白色的木牌上刻着深棕色的四个字:蘜茯书店。
庄祁走下车,不用吩咐,庄核自觉驾车离开,停到了一个离书店很远的地方。
扣了三下门,听着里头传出一道慵懒的女声:“进吧——”,庄祁这才推开门走了进去。
打开铁门,露出了里头别有洞天的一番世界——这幢平凡质朴的小楼犹如它的名字,是一间名副其实的书店,而它里头的装修,则充满了古典美。
木质的书架高至顶棚,旋转楼梯上的扶柱雕刻有栩栩如生的人虫花鸟兽,头顶悬着六角的纸灯,灯上绘着梅兰竹菊四君子,延伸出的勾角上坠着六个哑了的黑铜铃铛。空气中浮动着若隐若现的幽香,放眼望去,屋子里只有一架架书,没有一个人,从楼上飘下来方才的女声:“谁呀——哎呦,庄少!”
庄祁抬头,看见了从楼上探出半个身子的女人。
女人穿着一席暗红色的云锦旗袍,挽着发髻,插着一支坠着暗红色珠子的发钗,脸上精致的妆容,弯弯的柳眉、艳丽的红唇更显这身转装扮的妩媚。只是女人的神情与这身扮相极为不符,没有预想中的优雅,而是流于表面的谄媚。
“您怎么来了?——快快快,阿晖,沏壶好茶招待——”
“行了,不用麻烦了。”庄祁看了门边挂着的一幅水墨虎嬉图一眼,直接以眼神制止了即将破画而出的鬼虎,“下来。”
蘜茯自然知道庄祁说的是她,嘿嘿一笑,一个旋身,从楼上来到了楼下。
“帮我找本书。”
“您尽管吩咐。”蘜茯摆摆手,托了托脑后的发髻,“我这里除了书,也没有旁的什么了。是什么书?只要蘜茯这里有,都给您找出来......”
“《人卷》,有么?”
“人——”,蘜茯一愣,“庄少您说笑呢,这《人卷》可是辜家的书,我这哪里能有。”漂亮的书店老板蘜茯故作嗔怒地看了庄祁一眼。
老板很美,一颦一笑皆有卓卓风姿,刨去她过于夸张的表情,也是一个让男人倾倒的尤物。庄祁却不为所动,目光落在一侧的书架上,随意抽出一本书,漫不经心地翻开,虽不看女老板,话却只是对她说的:“辜家的那本不过是复刻本,你当我不知道?”
感觉到蘜茯瑟缩了一下,庄祁合上手里的书,重新放回书架,紧接着又抽出边上的另一本,“而辜家的书能从哪里来呢——”
蘜茯眼神四处乱瞟,仿佛庄祁才是书店的老板,而她是偷了书又被抓住的贼,她不由自主地重复庄祁的话尾:“从哪里呢......”
“除了你这,还有别的地方?”庄祁笑笑,“别跟我兜圈子了,你早年做的那些事,我说过不追究,但这回,必须给我找出《人卷》。”
“这《人卷》吧,有是有......”蘜茯顺手就从书架上取出一本书,“喏。”
“既然有,怎的不爽利一点?”庄祁接过书,才翻开几页,便知道了理由。
——像是在墨水里浸泡过了一样,除了前头的几页,剩下的每一页都是乌黑一团。
“怎么回事?”
“不知道......”蘜茯小声嗫嚅道。
“不知道?”庄祁随手在书架上敲了敲,竟把蘜茯吓得一激灵,腿一软,跪了下来。
蘜茯是这个世道里仅存的精怪之一,而且是一只书虫化成的书精,这幅好皮相也是从书中万千女子身上抠下来的一副,多多少少应了“书中自有颜如玉”的话,但在庄祁眼里,蘜茯就是一只小书虫。
成了精怪后的蘜茯为了修炼,又要以书为生,自然要活在书店里,而过目不忘的本事让蘜茯有本事写下所有看过的书,故而三百年下来,蘜茯积攒着数不尽的不可找的孤本,知道风流野史里的真假虚实。
但不论蘜茯是已经活了几百年的妖物,终究是害怕降妖捉鬼这一群人,更何况它犯过把各种禁书秘书泄露出去的过错,若不是偶然得了庄家的庇佑,蘜茯怕是早已成了一缕灰烟了。但也因此,欠下庄家天大的人情。
“我真不知道。”蘜茯露出委屈的神情,眉头一皱,眼里水光隐现,看的人不禁要生起恻隐之心。“这书被人借走,再还回来,就是这样了。”
“被谁借走了?”
“我不知道......”
“借书记录。”庄祁终于看向蘜茯。
从庄祁的目光中感受到压力,蘜茯吞吞吐吐道:“记、记录......”
“怎么?”
蘜茯扬手一挥,架子上一册书便飞到了她手上,蘜茯翻开到其中一页,指着某一条道:“被勾划了。”
泛黄的纸张上有一道极为显目的污渍,盖住了底下的字迹。
“谁划的?怎么回事?”
“林家人。”蘜茯从记录册的最后一页里翻出一张小小的纸人,纸人上有庄祁熟悉的气息。
——是林稚秀。
正文 85.真相一角
摩挲着手中的纸人,庄祁没有表露出什么情绪,蘜茯小心翼翼地打量庄祁的神情,大气都不敢出。
“能不能复写《人卷》的内容?”
蘜茯露出为难的神情,“我没看过《人卷》......”庄祁的目光让蘜茯不禁瑟缩了一下,“我我我、本来就对这类的书没有兴趣......”
“有赵天应的其他书著吗?”
“没有......”蘜茯的声音越来越低,低到几不可闻,害怕庄祁对它失望,蘜茯精神一振,连忙道:“但是可以找!”
“行,找到了记得告诉我。”
随口叮嘱蘜茯好好工作,庄祁双手插兜,走出了蘜茯书店。但他没有立刻离开,而是站在门外,看着远处起起伏伏的群山,沉入了自己的思路。
直至此刻,所有纷乱的谜团已经揭开了一角,顺着这一缕脉络,隐隐可窥所有事情的真相。
顺着时间线整理思路,事情的最初,或许该从二十三年前的那场邪灵大战说起。
众所周知,邪灵大战当时引起了巨大的震荡,但提起邪灵大战,各家的态度并没有想象中的那么忌讳莫深,相反地,各家都将抗击邪灵作为族内的必习内容之一。所谓的邪灵,从本质上来说,是某一个死灵或者某一群死灵的集结体,个体化成的邪灵因其怨念巨大,大多拥有极强的破坏力,然而邪灵的思路简单、心智较低、反应较慢,个体的邪灵虽然力量强悍,但不足为惧——以强对强,自有胜负。
但个体化成的邪灵也因此极易被人掌控,二十三年前的邪灵,起初只是一个因为火灾而死去的孩子,却被有心人收下培养,有意纵容它滋长壮大,而邪灵壮大的最快捷方式——吞噬别的鬼魂。那时,出现了一段诡异的“干净期”,大多数鬼魂被吞噬了,不论是善鬼恶鬼,而后邪灵并不能满足,于是频频出现了大型事故。向来大型事故最容易滋生怨灵,而这些怨灵以不可估量的涨幅膨胀了邪灵,这才有了后来一系列的悲剧。
邪灵来自于死灵的不甘,操纵邪灵的则是人的欲念,纵使当年的邪灵已经被消灭,但没人可以保证不会有更多、更强的其他邪灵出现。这一类事情已经可以定性为是有人在恶意操控邪灵了,与二十三年前相比,当年的幕后推手和目的依旧是迷,无疑的是邪灵蕴藏着无比巨大的力量,而今时今日的幕后之人,目的应该是——康釉蓉。
在烂尾楼的养尸阵里看到灵牌时,庄祁心里已经有了不好的预感,他甚至做了最坏的打算,但事实上,一个爱慕母亲的人试图以这样的方式复活母亲,对庄祁而言也是一个巨大的冲击。
不论父亲是否在世,这样的事情对母亲就是一种亵渎!庄祁心情之复杂,难以描述,在那些苦苦磨练技艺的日子里,在其他圆满家庭的映衬下,庄祁也曾怨恨过父母离世太早,但这不代表他对父母这两个字无动于衷。
既然知道了对方的目的,剩下就是阻止对方、捉住这个人,庄祁做的第一步,是在母亲的交际圈里筛选可能的人,但外祖家能提供的消息着实有限,父母的书房里那些书信、相册,甚至是录像带,庄祁全部排查了一遍,整理出的名单多达十几人,这些人并不局限于只是母亲的爱慕者,可涵盖可能对父亲庄冼有过节、或者对庄家有敌意的人,幕后之人布的局究竟是大是小、复活母亲康釉蓉是他的终极目的还是一个障眼法,这些问题还有待考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