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消片刻,自己的手渐渐变得透明。
程绘秋宛若失了魂一般,怔怔地盯着自己的手盯了几秒,眼见着就消失的时候,才猛地一惊,当即折身准备下楼。
方肆!
然而,刚站直身体,脚已经动不了了。
很快,在三教里面上自习的学生被大爷全部赶了出来。抬眼望去,不远处的路上却有黑压压的一群人像是中了邪一般,个个眼睛冒光地朝这边涌来。在昏黄的灯光下,犹如一群见到食物的丧尸。
程绘秋忽而想起了小时候在爷爷奶奶家的日子。因为在农村,蚊子多,她常被咬得浑身是包。后来她学到了一个方法,把正在咬她的蚊子打死后,不把留下来的尸体和血迹擦去。以儆效尤,屡试不爽。
或许但凡是个活物,看到同类的尸体和血,总该有些畏惧……
但,人好像除外。
不禁笑了,想来她当初死的时候,应该也曾惊动过这么多人匆匆赶来围观过。
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打乱了她的思绪,程绘秋脖子有些僵硬,慢慢地回头。只见方肆和孙叔站在一坡台阶之下。像是看到了什么可怕的事情,两个人皆露出惊恐的表情。
其实她从店招上摔下来的时候她就知道了,白迟薇就是她的阳面。终于等到自己的阳面本该是一件值得庆贺的事情,但她却在来的路上想过,如果真的是白迟薇,那算是让她当一辈子游魂野鬼也没关系。
然而,她还是没能拦住她。
“你来了?”程绘秋柔声问道。
方肆看着她的身体的颜色越来越淡,连呼吸都不敢了,一声不吭,直接朝她冲了过去。
看着他拼尽全力跑向自己的样子,程绘秋忽然明白了许峭走的时候的那种心情。
走之前,能让你这么急切地跑向我,也值了。
就在他竭力伸出手想要抓住的时候,指尖刚碰到她,却发现自己像是碰到了一个水中的倒影,水面一乱,所有的影像都消失不见。
程绘秋最后听到的声音是,他声嘶力竭地叫着她的名字。
“程绘秋!”
嗯,这下真的是没有遗憾了。
*
两天之后。
阳光明媚,微风习习。
前段时间生病的大白通过全校学生的捐款在兽医院接受了治疗,现在已经痊愈出院了。此刻正躺在台阶前,舔着自己的爪子。
它不知道是,两天之前它站的地方还淌满了一个人的鲜血。
当然,不知道的不止是它。
看那些从它身旁或笑闹或平常经过的人……
应该这里的所有人,都不知道。
第53章 chapter 53
七月的渝城, 连着数日高温不下,既闷且湿。早晨八点,太阳已经明晃晃地刺眼。
“叩叩叩。”自从女儿去世之后, 家里已经许久不曾有人来, 今日却忽然响起了一阵敲门声。
正在收拾家里的程妈放下手里的东西,走过去开门。
只见门口站了一个高高帅帅的男孩子, 眉目干净,穿着一身白色的衣服, 清清爽爽的。见她出来, 很有礼貌地问了句:“请问这里是程绘秋家吗?”
一听到女儿的名字, 程妈心里不由一痛,缓了缓才道:“是。你是?”
“阿姨您好,我是程绘秋的大学同学。”
程妈正想跟他说绘绘已经不在了, 一听是大学同学,应该是知道的,便说:“你好。”顿了一下,将门打开了些, “先进来吧。”
“谢谢阿姨。”
进屋之后,程妈招呼着,“随便坐。正在收拾屋子, 家里有些乱。”说完折身去给他倒水。
方肆在铺了凉席的沙发上坐下,坐定之后忍不住打量起这间屋子来。
这里,就是她曾经生活的地方。
房子的面积并不大,但装修得很温馨。沙发背景墙上挂满了各种各样的照片, 仔细一看,发现基本每一张都她搞怪或大笑的模样。惟独中间的一张全家福,站得还算规矩。
看着照片里的她,方肆忍不住轻轻弯了弯嘴角。
程妈端着水走来,见他目不转睛地望着墙上的照片,心下更肯定了刚刚冒出来的那个想法。她曾经听真真说过,绘绘喜欢过一个男生,只不过参军去了。想来大概就是这个了,现在应该是服完兵役回来了。难怪看着一副教养很好的样子。
想着想着又默默地叹了口气。女儿都走了,想这些还有什么用呢?
把水杯放在方肆面前,“来,喝水。”
方肆这才收回视线,“谢谢阿姨。”
程妈点了点头,在他旁边的主沙发上坐下,叹道:“本来绘绘走了之后,这些照片都收起来了的。但都挂了这么久,都习惯了,见不着会更想,于是干脆就这么挂着了。”说着说着,眼眶微微湿润。
“嗯。”方肆没多说话,只是应了声,表示他在听。
眼角的余光扫到一个很熟悉的东西,不禁扭头看过去。不大的客厅却在角落里摆着一张麻将桌。只不过上面没有麻将,摆了些书本。
想起他曾去找过她,每次向人问,几乎每个人都叫他去麻将馆里找。
当时他还纳闷过,她究竟是有多爱麻将,才能问个人都觉得她在麻将馆。
原来是家族遗传啊。
“程绘秋打麻将打得好吗?”方肆忍不住开口问了句。
程妈愣了一下,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像是想到了什么,笑得有些无奈,“她啊,她从小最不喜欢的就是麻将。总说我和她爸一有空就出去搓麻将,也不陪她。你看看,那些书全是她摆上去的,好好的书桌不用非要在麻将桌上写作业。就是掐准了我和她爸不敢放松她的学习。因为她,这副机麻买回来基本都没用过。”
听程妈说着,方肆想到刚刚在那些照片里看到的,仿佛真的就看到一个扎着两个羊角辫的小姑娘,张牙舞爪地坐在麻将桌前写作业。肉呼呼的脸上一定要露出恶狠狠的表情,两只白胖的胳膊是一定要在桌子上摆得开开的,穿着红色小皮鞋的脚要不是腿短只怕也会直接翘桌上去,以此来宣告自己对这张桌子的所有权。
嗯,这样才符合她那咋咋呼呼的性子。
“你今天来是有什么事吗?”程妈问。
方肆回过神,“前段时间发现曾经借给程绘秋的一本书夹了一张照片,想了想,觉得还是应该交给您。”
说完,方肆将自己在卡在床缝里的笔记本里找到的照片从一个牛皮纸袋里拿出来递给程妈。
程妈一看,发现竟然是一家人的合照。看到女儿脸上还沾着奶油,才想起来,这张照片是她高三过生日的时候拍的。忙倾身接过来,细细打量着。眼里隐有泪光闪烁。
手腕一收,正要道谢,却意外发现照片背后写了字。翻过来一看,熟悉的字迹映入眼帘,待看清写了什么之后,程妈当即捂着嘴压抑地哭了出来。越想越是心痛,最后将照片捧在心口失声痛哭。
从指缝之间大概可以认出,照片背后写的是:老爸,老妈,我好爱你们。
最后落款日期是2014.11。
方肆没有打扰程妈,起身默默离开。
来之前,他便已经猜到了会有这样的情况。但是想到她是在离开的前一个月写下的这句话,当时的情况应该已经很糟糕了。如果一切来得及的话,这句话大概是她很想跟父母说的一句话吧。
缓步走出居民楼,从口袋里掏出一块款式简洁的怀表,打开一看时间,还不到九点。
看完时间之后,方肆并没有急着将怀表合上。而是将视线落在了嵌在怀表盖里的那张照片上。比起刚刚看到的那些照片,这张证件照就显得有些寒碜了,尤其是放在怀表里。
不过这对于他来说依旧珍贵,毕竟这可是他费了好大的功夫从学校的图像采集库偷出来的。蓝底的背景前,她扎着马尾,鹅蛋的脸上一双杏眼弯弯,本一个温婉姑娘,却被一颗若隐若现的小虎牙暴露了本性。
“哒”一声轻响,方肆将怀表合上。
抬头眯着眼看了看明媚的阳光。
不久前,从兄长那里得知,她已经平安降生在这个世界上。
嘴角含着浅浅的笑,大步走下台阶离开。
还有,十八年。
*
空无一人的茶馆里响起了麻将的声音。
“二筒!”昏暗的灯光在头顶摇晃,一个模样妖娆的女人出牌。
坐在她下家的是个十五六岁的少年,嘴角叼着一根烟,边吞云吐雾边随手扔了一张牌出来,“五条。”
白迟薇是才开始学打麻将,盯着自己的牌面考虑了半天,才推了张牌出来,怯怯道:“三万。”
“幺鸡。”失去了食指的民工模样的中年男人迅速用中指打了块牌出来。
又轮到女人出牌,拨弄了一下自己的大红色手指甲,随口一问,“薇薇,上次跟你说的那个职业学校里的女生怎么样了?”
忽然被叫到,白迟薇怔了一下,道:“……已经跳楼了。”
闻言,女人抿了抿红唇,“你这还真是有些麻烦呢。竟然忘了自己是怎么死的。你看比你后来的都找到自己的阳面走了。”
少年斜眼瞅了瞅白迟薇,些许不屑道:“我说,你该不会是被人给害了吧?就你这样,拿个水果刀都能把你吓哭,你有胆敢跳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