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一时难以决断,竟也想不出别的法子,可偏就在她犹豫的这个当口,身后的争执声刹那间大了起来。
卫雍被一众师兄弟们缠着,心烦得很,他只不过不屑辩驳,打算转身一走了之,谁成想几位同门不依不饶,他挣脱时劲道略大了些,一时不察,竟将一位小师弟推倒在地。这下子便如捅了马蜂窝一般,“卫雍,你他娘的什么意思!”
说着一只手已抓上卫雍的衣领。
谅他再怎样漠然的脾气,如今被人提着领子骂到跟前,也少不得要发起火来,何况本也就是这群祁山弟子欺生在先,无理取闹!卫雍将那抓着衣领的手猛地一按,一扯一拽,“喀嚓”一声向后折去。那只手眨眼被他反折在自己主人身后,卫雍一手压着那弟子的手,一手从他项上过,箍紧了他,目露厉色,提了声道:“有不服的,尽管来!”
素枝一听便觉势态不妙,手上布条迅速打了个结,转身便撇下沈璧往人群中去。
人群里的气氛已僵持到了极点,那位被卫雍反手扣住的祁山弟子,疼得直叫唤,周围师兄弟们恨得两眼发红,就要冲上前去教训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新来的!“快停手!放开他!”一声带了愠怒的大喝。
素枝一把拽向卫雍的手,也不知是她身手快,底子好,还是卫雍见是一个女孩才没较劲,她只一把,便将卫雍的手打开了。那位原本让卫雍制住的祁山弟子,身后力道猛地一松,立即踉跄几步往前扑去,于是眨眼换做女孩儿立在卫雍跟前。卫雍这才仔细瞧了瞧她,先时好像分外紧张沈璧,冲上来便直奔沈璧处给他止血包扎的人,原是素师妹……
卫雍心头登时冷笑一声,呵,一丘之貉。
他抄了手,预备看她如何斥骂自己,却不想素枝一顿,突然抿了抿双唇,像是下定决心一般一个转身,竟就挡在卫雍身前。她向着自己同门的一众师兄弟们,张口便喝:“都是吃饱了撑的吗!哪知眼睛看见人家使诈了,习武比武,输赢胜败本就常事,这样输不起,闹出去了也不怕人笑话!何况卫师兄已入我师门,同门内斗,当真是把中正堂的脸都丢尽了!”
素枝气得两手微微发抖,一番喝骂,原本闹哄哄的人群竟一下子收了声。
素枝在场,于一众师兄弟间的辈分虽不高,但因着平日里的人缘好,又是掌门独女,自幼便与众位师兄弟们一处长大,机敏可爱,是故人人都愿护着她三分。突然见她这样发火,大概还是有生以来头一遭,不说被她骂醒,便是被骂懵了也生生要愣上一愣。
周遭顷刻间的噤若寒蝉,卫雍却突然勾了勾唇角,微微一笑。
他盯着身前比他矮了整整一头的小师妹,忽然好奇这小小身子哪里来这样大的气魄,只看背影,也知她此刻凶神恶煞,怒目圆睁,挡在一群师兄弟前头替他说话,心尖上顿时便泛起一阵暖意,弥漾开来。
“小枝……”有人唤她。
卫雍与素枝同时抬眼,只见沈璧拨开人群进来,嘴里虽喊着素枝,两眼却盯着卫雍,十分不自在。方才挂在嘴角的浅浅笑意,应当是被他一览无遗地瞧见了,连带眼神里些许的,就连卫雍自己也没能察觉的一抹柔色。沈璧于是神色怪异,面容不悦,只沉着脸喊身旁的一众祁山弟子:“众位师兄弟好意,沈璧心领了,原是我没留心,不干卫师弟的事,大家都散了吧。”
“可沈师兄……”
“散了吧。”
沈璧复又道了一遍,带些不容分说的口吻,原本聚作一团的中正堂弟子们,这才悻悻然散开。
他们走了,素枝轻轻吐出一口气,还立在原地,“小枝,”沈璧忽然喊她,“你不走吗?”
说时还不经意地瞟了卫雍一眼。
“哦,走。”
素枝赶紧便埋了头,向外行去,连个招呼也没与卫雍打一声,连回眸的一眼也没望一下。
第46章 卷八 遗梦(伍)
是夜, 卫雍躺在床铺上,有些辗转难眠,想起白日里的一幕, 只觉心头像是缺了个角一般。应当同她道声谢的, 他心想。他这个人,话总藏在心里, 不喜开口,也不愿多说, 可是平生难能主动一回, 想要向那位师妹道声谢。
可她那样匆匆走了, 他望着她的背影还呆立了许久,脑海当中只不断浮现她挡在他跟前的小小身躯,善良又充满正义。想到这里, 心上倏忽又变得柔软起来。
左右鼾声震天,他实在毫无睡意,便起身披了衣服去外头走走。
祁山顶上月色极好,皎皎清辉将院墙古树也映得通透了, 卫雍沿着小道散步,出了弟子居,正沿路赏月, 忽然便见远远的屋顶上坐了一个人影。
身量单薄,夜风吹动她垂在鬓边的一缕发丝,发丝拂过脸上有些痒酥酥的,她抬手别了一别, 月光剪下她的一段侧影,柔婉多姿。卫雍一片柔软心田,忽地便如注入一汪泉水,那剪影倒映水中,绰约晕漾开来。
“这样晚了,还不睡……”
他小心翼翼地出现在屋顶一侧,轻声唤她,素枝倏然一回头,眼里有一点惊讶的颜色,却并没有被吓一跳。她只有些拘谨地笑笑:“卫师兄也未睡。”
“师兄弟们太吵,睡不着。”卫雍随意扯了个借口坐下来。
祁山顶上,原有树影摇曳,总不得敞亮的一地清光,终于再无遮挡了。卫雍与素枝并排坐着,只觉满目竟是别有一番景致。白日里的巍峨祁山,现下望去,却了无男子的雄浑气概,反透出女儿家的静谧娇态来,仿佛便是当日竹林间那匆匆一低头,大殿之上速速的一个转身,白日里一声不吭赶紧远去的背影,温柔婉转,无限娇羞……卫雍忽而一下觉出些什么来,撇过脑袋望向素枝。
眼里意味深长。
素枝感受到他投向自己的目光,原本便有些忐忑的心,不过面上强作镇定罢了,这会子更是擂起了战鼓,“咚咚咚咚”的。她并不自在地浅笑了笑:“师兄盯着我做什么。”
“哦,”卫雍片刻回过神来,这才发觉自己有些失礼,心下一时起的一点慌乱,连忙找了借口掩饰,“没什么,只是想到今天日间承了你一个大恩,还未与你道声谢谢。”
他的嗓音低沉好听,好似黎明前的缱绻海浪,有一点点哑,却要将人卷入那无边无际的深邃里去。
素枝眼底悄悄泛起一抹温柔:“举手之劳而已。”
原他心中是记得自己的好的。
她嘴角带笑,略微低了低头,便又听到耳畔卫雍说起:“不过素师妹,往后若再有这样的事,你不必护着我的。”
为何?
素枝有些意外,抬起头来,眼见他目光灼灼,轻轻开口道:“一点小事,我自己可以处理,为了我与众师兄弟们翻脸,反倒教你为难了。”
他话里多少的歉意,与轻柔夜风吹过山林一样沙沙好听,素枝方才略略提紧的一颗心便又在这一句话后倏忽放了下来。她侧头笑笑,明眸皓齿:“是我自己愿意,我也不是谁都护。”
然而话一出口,却觉气氛蓦然之间微妙起来。
不是谁都护,偏偏要护你。
卫雍清咳了两声,别过头去。素枝赶紧埋下脑袋,面颊通红。
夜色真好。月柔如水,山风习习。
卫雍轻轻问素枝:“怎的还不睡,跑房顶上来坐着。”
素枝抱着膝头,一张脸埋在臂弯之间,只露出一双杏眼,乌黑的眸子好似浸在海水里的黑色珍珠,眨一眨,道:“睡不着,不知为何,就喜欢上房顶上坐着。”
名唤卫雍的少年一愣,只觉记忆深处模模糊糊想起,似乎也有一个人,喜欢坐在屋顶上,自己每每见她,不在树上便在房上。
可那是谁呢?
那道身影在他脑海忽隐忽现,时明时暗,他浆糊一般糊作一团的脑袋一时间想不起来,正欲放弃,然而两眼一眨,却忽然瞥见素枝的侧影。脑海当中隐隐约约的那一团黑影无端定格,开始清晰。仿佛月光从云后渐出,缓缓照亮心底,将那团模糊影子慢慢照亮,棱角分明,竟与眼前这位师妹的身影分毫不差。
卫雍暗暗大吃了一惊。
他与素枝,此前理当从未谋面。
“素师妹……”他试探般地问起,“师妹可曾去过京都?”
素枝颇有些奇怪他为何会突然之间想起这样问,诧异片刻,但也还是埋着脸摇了摇头:“不曾。”
“哦,不曾……”卫雍一时讪讪。
“那京都好玩吗?”
卫雍正在沮丧,素枝却微微偏过脑袋,含笑望向他。
他没头没脑的一句问话,没能砸到冰冷地上,反被素枝这样一语接住,只觉心上熨贴,忆起故乡,不由又添了些许的放松,于是目光眺往天尽头,抿了抿嘴角,道:“比之祁山,要热闹些。”
“有生之年,倒想去京都看看。”
“只要你来,我定八抬大轿出城去迎你。”
卫雍想也未想便脱口而出,以为不过彰显自己一尽地主之谊的热络,却不想素枝闻言,倏忽竟会又红了脸。才消下去的满面霞红,霎时间又烧在脸上。他一回神,这才恍然发觉自己口无遮拦,竟用了“八抬大轿”这几个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