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青所料不错,他们真就等到他了。
然而沈璧快步行来,才挨近榕树底下,却顿然脚步一停。他瞬即抬头,瞪向树间,就直冲着他们藏身处喝道:“什么人!”
连笙心下暗吃一惊,她与长恭已然是一动不动,就差屏息而待了,可沈璧还是一眼便发觉此处有人,甚至连同来人埋伏之处也分毫不差地察觉到了。沈璧功夫之高,可见一斑。
连笙与长恭迅速对视了一眼,见沈璧转身要走,长恭当机立断便跳下树去:“沈世伯请留步,是我,卫长恭。”
“我道是谁,原是卫雍府上的毛头将军。”沈璧转身停下来,不屑地笑笑。见连笙跟着也跳下了树,又斜眼瞥她一眼,“小姑娘也来了?”
“老头,等你好久了。”连笙并不讲礼,脱口而出。
“等我,”沈璧呵一声,“等我作甚。”
他故作糊涂,长恭便不卑不亢拱了手道:“世伯心下理当清楚,不是吗?”
他话音落地,片刻,沈璧这才摆正了身姿,也不再绕弯子了,问他:“所以卫少将军是来拿我回去交差的吗?”
长恭低了低头:“是。”
“哦?”沈璧挑起眉道,“你倒是答得爽快。”
“不过我所交差,并不为向官府,而是向我兄长。兄长有心,想亲见世伯一面,还请世伯随我移步卫将军府。”
“卫长青?”沈璧冷笑一声,“他要见我做什么。”
“兄长料想,世伯此案或有隐情,便遣我二人在此等候,想请世伯过府一叙,倘若实属蒙冤下狱,兄长自视不才,但也愿意竭力一试,为世伯洗冤。”
长恭说完,便听到沈璧不屑的一声鼻息:“呵,为我洗冤?猫哭耗子假慈悲,不行雪上加霜之事就不错了。你回去转告他,我不在乎什么雪中送炭,也不用他救。”
“所以你是当真有冤?”
连笙突然插了句嘴,就见沈璧嗤之以鼻道:“我沈某人行事坦荡,是我做的便是我做的,既不是我杀的人,又何必要受那牢狱污名。”
他言之凿凿,长恭便行了个礼:“既如此,那世伯更应随我二人回府才是。”
“小将军,”沈璧闻言却突然笑了,“你若有本事,但可来拿我,拿住了我,我二话不说便跟你回去,怕只怕你没那功夫。”
“有没有这功夫,世伯试试不就知道了吗?”
长恭说着摊开了手,两手之上空无一物,他没带剑。
沈璧登时便笑,哂笑:“你的剑术,怕也只是跟着卫雍学的吧。我且不知你学了多少,只说卫雍的剑,就出在我祁山门下,莫说你现下手无寸铁,即便有剑,所用剑招剑式也不过与我一脉相承,并无胜算。拿祁山剑法对付祁山剑法,拿你十余年功底对付我数十年苦练勤学,他日若是传出江湖,旁人还只道我胜之不武,叫我颜面何存。”
他说罢又抱了抱拳:“小将军,还是你我就此别过吧,江湖之大,后会无期。”
而后扭头便走。
“沈世伯——”沈璧去意已决,谅是长恭出言喊他也不再理了,兀自轻功一点,向桃林外飞身而去。
他纵有八尺身丈,然则身法轻快,三两下功夫已飞出十丈地,眼见着就要消失在桃林尽头了,但是,连笙哪里肯。“老头!留住!”她亦跟着足尖一点,踏树追去。
第33章 卷六 桃墓(伍)
月下西山。
山林黑压压的,更显出凶恶可怖与无情来。月色下两个身影,一前一后,在林间飞速穿行。沈璧足下生风,所踏之处卷起落叶,似初夏夜刮过的无名秋风,秋风一扫,片片树叶纷飞而动。那日在留仙湖畔,连笙光知沈璧剑法高超,却不知他的脚力竟也如此卓绝,倒真是又小看了他一层。
只是沈璧的脚力虽卓绝,但比之于他,足下功夫更胜一筹的人却正在他身后紧追不舍,便是连笙。
沈璧过处,秋风卷叶,而连笙过处,却是死水无澜,轻快到连一片叶子一株草也不惊动,她便好似飞鸟凌波一般,一点一跃,踏水无痕,直向着沈璧的方向追去。
然而连笙百密一疏,竟也忘了,自己空有一身凌波踏虚的功夫,武学之上却是半点旁的造诣也无,连掷个暗器都掷不顺手。是故她虽三番五次追上沈璧,却又三番五次拿他无法。她一个空翻拦到沈璧前头,可沈璧只消虚晃两招,拐道弯,连笙便又得从头追起了。
她与沈璧自桃墓始,就这样翻过一个山头,又翻过一个山头,翻了也不知多少座山,穿了也不知多少片林子,甚至于连笙自己都有些转晕了,可就是这样的穷追,除了看谁先被累垮,她竟也想不到第二个办法。再要这样没完没了地追下去,别说天亮以前带他回去,只怕明日后日外后日都悬。偏偏长恭的脚程又不及她二人,这一晚上工夫也不见他追上来的踪影,否则连笙断也不至落入这般窘境。
她看着又一次从她跟前逃脱的沈璧,实在是有些追不动了,撑着腿,弯下腰来喘了口气,那边厢,跑出十多丈远的沈璧跟着也才停下步子,有些气喘吁吁的。半辈子所学吐纳功夫,此时此刻早已去他娘的吧。他抹了把额间的汗,回首望了眼追了他整整大半夜的小姑娘,喘着粗气摇摇头,又转回头来。
然而他才一回头,却突然一下愣住了。
抹汗的手还没将沾上的汗水甩出去,沈璧却瞬时间站在了原地,一动不动。
他的身前不远处,两只硕大的黑影,正一步一步朝他的方向行来,是两头熊。
大晚上的不睡觉,跑出来瞎晃荡的两头熊!
可偏偏这样瞎晃荡,竟就撞上沈璧了。
沈璧稳了稳呼吸,心下估摸着跑掉的可能。若只来了一头熊尚可勉力一试,偏得祸不单行,坏事成双,一来便来了俩,还偏得他被那小姑娘耗了大半夜的脚力,若这熊瞎子追起来,可当真不知还能否跑得过了。
这样想着,他便也不打算再跑,提了提手中的青锋长剑,预备与这两头熊杀个你死我活。
很快两头大熊便嗅到了猎物的气息,起初还是踱着步的八条腿,突然便发狂似地往沈璧处奔去,带动周遭如狂风大肆一般。沈璧“唰”一声拔了剑:“来!决一死战,来!”
然而两头棕熊还未扑到近前,“老头且慢!”沈璧身后一个声音大喊,伴着喊声一道身影闪电一般从他身侧劈过,刹到他跟前。
连笙从天而降一般挡在他与熊之间,沈璧气坏了:“你一个小姑娘,不跑也躲后边去!”
可是话音还未落,他却再一次愣了愣。
瞬间以前还垂着三尺流涎凶神恶煞的两头熊,登时却停了下来,它们齐齐后退两步,露出七分惊三分恐的神色,盯着立在它们身前的连笙。连笙正叉着腰杵在那里,像根长了手的定山神棍,那两头熊继而又不放心地再退两步,犹犹豫豫看了连笙几眼,随后竟调转过头,带些依依不舍地走了!
走了!
而连笙除了站着,什么也没做。
沈璧目瞪口呆。
他清楚记得,上一次看过这样奇异的场景,还是在二十几年前。
二十几年前,他为小师妹随军出征,在北境,北燕大军放了狼,当时有一对身着一身黑袍和一身白袍的璧人,以身退狼,他们就不吵不动站在阵前,可那狼群竟被吓得退避三舍,让出方圆数十里地来。
那对璧人如今就在卫将军府,这个轻功奇绝的小姑娘也住在那里,她究竟是什么人,卫将军府藏龙卧虎,守在卫长青身边的究竟都是些什么人。
沈璧正于心下惊诧万状,见得连笙回过身来:“老头,我让你十步,再跑吧。”
这个小姑娘,锱铢必较还倔得很,觉得自己因为两头熊的事占了便宜,从他身后乘人之危跑到他身前来了,非要把这十余丈的差距还给他。
沈璧笑笑,只是这一次,他又摇了摇头,道:“不跑了,我随你回去。”
“什么?”连笙一愣,还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便听沈璧又说了一遍:“我随你回去。”
连笙正感奇怪,沈璧怎的突然之间开窍了,听得远处有人的脚步声匆匆而来,大老远便在喊她,是长恭。
长恭终于追至近前,这两人脚步奇快,又兼着七绕八拐的,回回皆是好不容易看见一点身影,转个弯便又不知朝向哪边去了。长恭几乎边找边追,费了一晚上的工夫,这会儿终于紧赶慢赶地追上来,可还没站稳歇歇气,竟就听到沈璧经过他身边,面无表情道:“走了,回去了。”
“走?世伯……”长恭话到嘴边还未说完,便见连笙也跟着沈璧走,一面回头喊他:“回去了长恭,你还找得到往永安城的路吗?”
长恭有些没看明白,意思是,连笙搞定了?
他赶紧三两步跟上连笙,悄声问她:“怎么回事?沈世伯同意随我们回府了?”
“嗯。”连笙得意洋洋地笑笑。
“怎么做到的?”
“我也不知道,”她说着又歪了歪脑袋,满脸骄傲地,“大概是见我轻功天下第一,他跑不过,服输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