穆笑冷静地戳破了他的谎言:“你别骗我了。你就是想做个人出来当你徒弟。药草园你捏个纸人去就能守了,何必掘墓放骨,给他造肉身?”
长桑不吭声,弯腰给阿泰整理乱蓬蓬的头发。
他掌心中窜起微弱的亮光,亮光钻入阿泰的双耳之中。阿泰的眼神渐渐变了,片刻后张了张口,用生涩的声音小声喊了句:“先生。”
穆笑:“……你疯了?你是真想养他?!”
长桑:“想。”
他没再用别的借口了:“所以你别想把他带到他娘面前。”
穆笑心烦意乱,在亭子里来回走了几步,突然转身大步来到阿泰身边,抓住了他的手。
孩子的手指异常冰凉,且皮肤肌肉尚不够柔软,始终与真的人不同。穆笑心中忽然微微一动,抬头看向长桑。
“他还能认出自己娘亲么?”
“我怎么知道?”长桑把阿泰抱起,让他脱离穆笑的控制,“穆笑,你带阿泰去见他娘亲是害他。他是我刚做成的辟蛇童子,尚未学艺,只是心中天生对蛇类带着憎厌之情。你让他直接见到那样的蛇类,万一令他崩溃,岂不白费了我一番心思?”
穆笑皱眉看着他。
“况且……”长桑没有回避他的眼神,“况且你不觉得,为了满足山神的要求,你已经失去原则了吗?我记得你因她要求才去解决鬼师之事,这太不像你了,穆笑。你不是这样热情善良的人。即便被她威胁,可她不过是个什么都不懂的新任山神,你怕什么?”
穆笑:“我并未怕。”
长桑拍拍阿泰的脸:“我们是神灵,不可涉入人间太深。即便在凤凰岭困了这么久,我也没忘记过这个原则。山神曾是人,自然会多留几分人的心性,你不要和她一起胡闹,多劝劝她吧。”
穆笑显然不太高兴了:“我与你不同,我不是神灵。我是生于凤凰岭的一个精怪。”
他停了口,扭头看向二曲亭外头。这是长桑的居所,弯弯折折的廊道尽头有这样一个玲珑亭子,立在山峰的边缘。凤凰岭被云雾笼罩,更高处有阳光,把雾气都照亮了。
穆笑是生于凤凰岭、长于凤凰岭的精怪,就连他的名字都是受凤凰岭山神所赐。分明已经尽力不让自己过分参与人间杂事,可始终无法完全置身事外。
“她回不来了。”长桑在他身后慢吞吞说,“即便凤凰岭你守得再好,她也回不来。”
他话音刚落,穆笑已经甩动衣袖,消失在廊道上。
“又生气了。”长桑笑了一声,把怀中的孩子放在地上,“来,我教你走路。”
阿泰看着他,又喊了一句“先生”。
世事有了令这位神灵惊喜的地方。凡是婴孩,来到人间说的第一个词无非“爹”“娘”。可他做成的这个阿泰不一样,他学的第一句话,是——先生。
那是属于长桑的称呼。
他心中突觉柔软,一面想着原来缔造生命这般神奇,一面牵着阿泰的手,打算带他走上廊道。
可才刚转身,廊道上掠过一片玄青色薄云,是穆笑又回来了。
他左右手还各拎着一坛酒。
长桑鼻子一动,失声叫出来:“见太平!”
穆笑把酒坛放在他面前,咬牙道:“这两坛给你,你带小孩跟我走,去见他娘。”
长桑这回没有犹豫很久。他小心翼翼揭盖闻了几下,脸上浮现沉醉之色,嘴里嘿嘿地笑,乐得话都说不出来了。穆笑催了又催,长桑依依不舍地将酒藏起,一把抱起阿泰,跟着穆笑离开了。
自从山神归位,凤凰岭就没有下过雨。但是雾气仍旧日复一日地笼罩在山岭上。长桑与穆笑穿过云雾,落在芒泽附近。
他们本可直接抵达芒泽,但阿泰在长桑怀里突然挣扎起来。
长桑吓了一跳,怀中冰冷的躯体因为恐惧或别的什么原因瑟瑟发抖,小手紧紧抓着他衣袖,力气大得几乎要把他衣物扯破。
“阿泰?”
雾气里传来了人走动的声音。
阿泰圆睁着眼睛,盯着声音来处。他咧开了嘴,露出忽然变尖利的牙齿。
穆笑惊疑不定:此时在长桑怀里的小童不像人了,更像是一个亟待变化的怪物。
长桑却明白了阿泰变化的原因,他抱着阿泰退后两步,长袖一挥,将眼前迷雾震散。
从雾气散开之处走来的,正是伯奇。他身后跟着程鸣羽与一位中年妇人,杨砚池则在妇人背后探头探脑。
“别过来!”长桑大吼,“不能靠近!”
他怀中小童已经因为痛苦和憎厌而亮出獠牙,在长桑的钳制中奋力扭动身体。
伯奇等人一怔,犹豫地停下了脚步。
吴小银认出了他怀中的正是自己孩子,忽然挥动手臂把程鸣羽推开,冲着长桑就奔了过来。她已经穿上了衣服,头发也被程鸣羽梳理好,可在意识到孩子就在前方的瞬间,她的双瞳在瞬息间又生了变化。
烈风贴着地面滚滚而来,扬起一片烟尘。
长桑避之不及,又不想在程鸣羽面前伤人,干脆抱着阿泰直接跃起,跳到了树上。
“还给我!!!”吴小银竭力大吼,她声音粗粝尖锐,有如无形刀刺,入耳生疼。
程鸣羽呆了一瞬,伯奇已经扬起双翅,盖住她双耳。穆笑再次驱动周围树枝限制住吴小银的行动,吴小银挣扎不已,一身刚换上的衣服已经寸寸裂开,里头露出斑驳的蛇鳞。
她声音越来越尖利,似是充满无端苦楚。
阿泰咬住了长桑的衣襟。他手上指甲又尖又长,整个人都呈现出古怪的青白之色,双瞳如同一面笼满雾气的镜子,甚至映照不出长桑的模样。这是辟蛇童子在察觉附近有蛇出现时产生的变化:他会化身奇兽,攻击并驱赶自己最憎厌的蛇类。
长桑长袖一挥,不得不再次离开,这次轻飘飘落在了不远处的山头上。
吴小银被穆笑控制着,始终无法移动,但她双目赤红,瞳仁中一道猩红竖线,令她看起来有如鬼魅。
“把阿泰还我!!!”
她的愤怒与焦灼驱动了体内蛇怪的内丹,蛇尾终于冲破障碍挣出,重重拍打在地面上。
瞬息间,群山摇动,万兽惊鸣。
程鸣羽头疼欲裂。她被吴小银的声音吓得不轻,但此时凤凰岭的异动更令她浑身难受,胸口仿佛憋着一团散不开的淤气,令她呼吸急促,喘不过气。
“我来解决它。”伯奇在她身边说。
程鸣羽看着伯奇:“……怎么解决?”
伯奇的神情很诧异,仿佛她问了个不必要的、甚至不值得的问题。
“杀了她。”伯奇说,“这很容易。”
程鸣羽咬了咬牙,一把推开伯奇,几步跨过去,扑到了吴小银背上。
蛇鳞与粗硬的树枝划伤了她的手臂,但她仍紧紧抱着吴小银背脊,双手几乎立刻探入了吴小银的体内。蛇怪的内丹正在不断发热滚动,她不得不死死地抓握着它,不顾手掌上灼伤的痛楚。
“阿妈!你冷静!”程鸣羽握着那颗疯狂挣扎的内丹大叫,“阿泰活了!是长桑公子救活的!你看到了!”
内丹如同一枚烧红的碳,在程鸣羽手心打转。
在半明半暗的视线里,程鸣羽看到自己捧着那颗内丹,火一直烧到了她的手臂上。吴小银站在她面前,仍是人类模样,一双眼睛里却淌下汩汩血泪。
“他真的活了。”程鸣羽哑着声音说,“阿妈,你好好看看,阿泰就在这里。”
疯狂旋转的内丹慢慢平静。程鸣羽头晕目眩,被人从吴小银背上拉开。她双手血肉模糊,后颈和后脑勺又麻又疼,几乎抬不起头。穆笑先是拎着她衣领,后来发现不行,只得伸手扶着她,让她慢慢靠在自己身上。
吴小银终于冷静了。她拖着半截蛇身,仰望着山头上的长桑公子。
远离了吴小银,长桑怀里的阿泰也平静下来。长桑把他放到地上,牵着他的手好让他站着。
吴小银呆呆看着阿泰,又似惊喜,又似怀疑:“阿泰?”
但小童没有回应她,只垂头愣愣瞧着她的半截蛇身。
吴小银没料到自己的孩子竟长成了这么大的孩童,痴愣片刻后,忽然扑地跪拜,感谢长桑。
长桑的声音远远传来,他在说辟蛇童子的事情。
在长桑的话里,程鸣羽慢慢从手掌的疼痛中缓过来。她眼睛都红了,眼泪一直在眼眶里打转,双手又累又痛,但又无计可施。杨砚池从后面走上来,撕了自己衣角的布料给她包扎,但被穆笑拦下了。
“不需要你。”穆笑瞥他一眼,“长桑会治。”
杨砚池扭头问程鸣羽:“疼不疼?”
但程鸣羽没仔细听他说话,只是一直看着那边的吴小银和长桑。
“我帮不了她。”她低声说着,眼中尽是沮丧与不甘。
长桑一口气将辟蛇童子的事情说完,吴小银直起身,远远地盯着他。
“阿泰是死了,对不对?”她问。
“……是的。”长桑回答。
“他现在也不算活着?”她又问,“可他能走路,能说话,还能跟着神灵,是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