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起来起来。”
男人往角落里缩了缩,一副不想被人扰了清梦的样子,偏武祯就是个爱扰人的,抬手拉起他脸上那块破布随手一扔,脚下又踢了一脚,“赶快起来,神棍,有活干。”
这下子,男人总算是醒了,爬起来打了个呵欠,仰头看着武祯。他长得一张平凡无奇的脸,眼小鼻塌,睡的半边脸颊都肿了。武祯捏着他的脸左右看了看,叹道:“今天这张脸也太丑了,求你对我这个老大好一点,换张好看的脸对着我吧。”
男人慢吞吞道:“行啊,明天换个好看的少年脸,猫公你要是瞧着好看,就给我赏点吃饭钱,我这一天收入总共七文,你一文都不给我留,我得饿死。”
武祯往墙边一靠,没有半分被戳破强盗行径的心虚,“你好歹也是雁楼的人,我手下两个副手之一,怎么如此没有上进心,每夜都在四处乞讨,若被发现了,咱们雁楼的面子往哪搁?你若不待在雁楼,何不像斛珠那样寻个事做。”
男人还是语气温吞:“若不是做事太累了,我也不想乞讨的。”
武祯:“既然要乞讨,那好歹也选个妖多的地方,在这里窝着,又没什么妖来,你还讨什么。”
男人:“妖多的地方吵,我睡不好,人上了年纪,睡眠就格外重要了。”
武祯终于笑了出来,骂道:“屁!你又不是人!”
这男人是武祯两个副手之一,大名无字书,是个妖,也不知活了多少年了,大家都唤他作神棍。因为这家伙夜间爱在妖市寻个角落蒙头睡大觉兼乞讨,白日里却是在东市街角一棵大槐树下摆摊给普通人算卦。
“好了,没时间跟你闲聊,起来,我找你算卦。”武祯说。
神棍困倦的摇头,“不行,我白日里才算卦,夜里不干活,就算你是猫……嗷!”
他余下的话还没说完,就被武祯怼到了墙上,不得不嗷嗷叫着抱头缩成一团。武祯放下脚,挽着他的肩笑眯眯问:“你刚才是说不行?”
“不不不,行行行!我说行!”神棍没有丝毫操守,眼见武祯扯着嘴角一脸流氓痞笑,立刻举手投降,断然改口。
武祯这才满意了,为他拍了拍身上的脚印子,“下次一定要一开始就答应,不然老是这样多破坏我们的感情。”
神棍一脸苦相,心道猫公年纪越大,越不要脸了。遥想从前,猫公还是个小娃娃的时候……神棍回想了一下,觉得还是算了,不论大小,都是小畜生,不是欺负人就是欺负妖。
坐在原地,神棍将身后一个木头箱子拿出来。这毫不起眼的破箱子是他吃饭的家伙,箱子一展开,恰好能变成一张小桌子,上面有签筒有龟壳还有些零碎物件。安置好桌子,他又抽出一根棍子,将先前蒙在脸上的那张破布一抖,用棍子撑开。那写着‘求财一文’字样的破布后面,赫然是另外四字——半仙神算。
布置好了行头,神棍陡然气质一变,虽然还是那张丑脸,但无端令人觉得此人满身仙气,缥缈出尘,连这个容貌如何都不叫人在意了。
武祯往他那张小桌子面前一坐,伸手扒拉签筒,随手抽出一支丢到他面前,语气随意:“给我算算姻缘。”
“姻缘啊……”神棍捡起那签看了看,插回签筒,“再抽一次。”
武祯也没说什么,又抽了根签扔在他面前。
神棍看一眼,再度放回去:“再抽一次。”
武祯继续抽。
第三根签放回去,神棍叹气,将签筒放到一边,从怀里掏出一本薄薄的黑封书册。“这回普通的签和卦算不出,待我用无字书试试。”
武祯探头去看他翻书,那本书里面是一片空白的,就像神棍的名字‘无字书’一样,是一本无字天书。武祯一度猜想,神棍是个书妖,这本无字书就是他的原身。
“我好奇很久了,这书里面到底写的什么?”武祯凑过去看,但和以往的许多次一样,依旧是什么都看不到。
神棍摇头,有些得意,“这世间能看见的,恐怕只有我一个。而且这里面不是普通的字,也非是固定的内容。”
武祯很小的时候就成了‘猫公’,那时候正是调皮的年纪,整个雁楼被她闹腾的没个安生,所有能引起她好奇的东西都被她悄悄倒腾过了,包括小白蛇那个白蛇手镯,斛珠的珍藏,当然也有神棍的这本无字书。从那时候起,神棍就再不敢把自己这本书乱放了,必要随身携带。
如今这个年纪,武祯对这本无字书的好奇已经没有从前那么严重,于是只架着腿催促,“好了没,不就是看个姻缘吗,哪里要这么久,从前让你给我算点什么,也不用这么麻烦啊。”
神棍自己也感到奇怪,他埋头翻书,嘴里嘀咕:“不简单啊,不简单。”
武祯等了一会儿,见神棍还在翻,只能无聊的抛起竹筒玩,“好了没?”
“快了快了。”神棍头也不抬。
武祯的耐心不好,就在她准备起身走人的时候,神棍终于抬头了,他合上书,神情严肃的看了她一会儿,忽然眉开眼笑起来,一片老父亲的欣慰慈祥道:“恭喜,这次你的姻缘到了,可以嫁了。”
说罢,却见武祯并没有露出什么欢喜神色,淡淡的,无悲无喜的哦了一声。
神棍把不准她在想些什么,这孩子从小就这样,笑嘻嘻的时候不一定是开心的,面无表情的时候也不一定就是不开心,总之难以捉摸。
“发生什么事了,忽然想测姻缘?”神棍正色问。
武祯忽而皱了皱眉,说:“我本来早该死了,不,我那时候确实已经死了,是上一任猫公救活了我,把我变成这样。”
“我这样,不适合和普通人在一起,姻缘不该强求。”
“算了,不说这些,没趣。”
武祯站起来,甩了甩腿,一跃上了高墙,又低头往下看了一眼,从怀里掏出个东西扔下去。“喏,去买双新鞋,脚趾头都露出来了。”
神棍伸手一接,是个莲花型的金锭子,够他买两百双新鞋。猫公明明有钱的很,就爱昧他那几文讨来的钱,纯粹就是手贱无聊。
武祯走在人家的屋脊上,她夜间散步的时候从来不爱走寻常路,就爱往屋顶屋檐上走,可能是当猫的时日久了,也就越来越像猫。
她稳稳的走在人家屋脊上,低头看着下面灯火璀璨的街道,觉得有些没意思。这里的每一处她都熟悉,没什么好玩的了。
溜达了一会儿,武祯离开妖市,决定去平康坊找自己另一位副手斛珠,她那里热闹,有许多娘子们唱歌跳舞。不过,她路过平康坊一家妓馆的时候,听到了个耳熟的声音,便停了下来。
她是把人家屋脊当路走的,屋里有什么动响她都听得清清楚楚。此刻她脚下那屋子里就传来一阵猫叫似得呻.吟。
武祯当然知道这声响是什么,她蹲下来,掀开几片瓦往下看。下头屋子里一男一女在办事,人间乐事。男子正是和她不对付的吕家郎君,就是从前差点和她定亲,又因为斛珠和她打了一架,后来还不断找她麻烦的那位。
这位吕郎君也是个将妓馆当家住的主儿,武祯瞧他吭哧吭哧的办着事,也不急着走了,一屁股坐在屋脊上,手指间转着一片瓦片,听着底下的声音。等到觉得差不多时候到了,她忽然压低着嗓子朝那小洞里面大声吆喝了一嗓子:“不好了着火啦!!”
底下响起一阵慌乱惊呼,还有什么东西摔倒的哐当声。武祯将手中瓦片一扔,不管下面房中的兵荒马乱,拍拍屁股跑了。
所以吕郎君被惊天霹雳一嗓子吓软又摔下床磕着腰,不得不捶床怒骂的时候,武祯正坐在一堆相熟的漂亮娘子中间,和她们一起行酒令。
第6章 第六章
暖风徐徐,城南玉带池上,画舫游船三三两两,行人走在岸边都能清楚听到舫中靡靡乐声,悠扬婉转,令人熏染陶醉。
玉带池是一条人工开凿的河渠,并不如何宽,大约只得四五艘船并行,但长度可观,乘船绕一圈,一日时间差不多就没了。这会儿其实不是玉带池最热闹的时候,最热闹的当属前段时间,那会儿玉带池两岸种植的桃李杏花开的正好,远远望去,笼着一层烟雾云霞般,纷纷扬扬落下的花瓣,几乎铺满玉带池的水面,而行船更是多的几乎将玉带池堵个水泄不通。
风流才子诗人,踏春女眷,上至贵族下至平民,人人都爱往玉带池这边观花赏景,享受大好的明媚春光。但如今,花都已谢了,只剩下两岸连绵的青青杨柳,在风中浮动,不时落下一些纷然柳絮。
武祯倚在一艘画舫的二层窗边,眯着眼睛打盹。她那些小弟们都在一层,隐约的打闹声和琵琶乐声不断,让她睡的有点不太.安生。
没过一会儿,有轻快的脚步声上了楼来。武祯睁开一只眼睛,瞄了一下。是梅四郎君,他抱着两张画,兴冲冲的跑过来,“祯姐,找到你了!你怎么又一个人躲在这睡觉!”
武祯坐起身,靠在栏杆上,困倦的道:“昨晚听歌听得太晚了,一大早又被我家那位老父亲喊起来,困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