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逐雨要与他们一一打招呼,武祯却不让,一把将他拉到一个位置上坐下,“多礼什么,随便点就好。”
对梅逐雨说完,她执起一根小锤敲了敲小几上摆着的一个金钟,铛铛声响后很快有人快步进了亭,武祯道:“给郎君来一盏银龙羹,配细丝雪面,记住,要你们马娘子亲手做的,还有蜜仙人和玉露团两样,我记得你们十五会煮十花汤吧,恰好,也端一份来。”
奴仆记下了,点头很快又跑了下去。武祯对梅逐雨道:“先简单吃点,这里的马娘子有几样拿手好菜,我吃着不错,也不知道你会不会喜欢,若喜欢下次咱们再来,点上一桌。”
虽是妓馆,但不得不说,这里与梅逐雨先前所想的并不一样,景色宜人令人舒心,且没有脂粉佳人陪伴,唯有他们几人,自在的各自做着自己的事。
那边梅四跟他打了个招呼之后,就一直在屏风后的桌上埋头画着什么;崔九正在调试一把琴,时不时拨一下弦;赵郎君在摆弄一盒子酒筹,嘀嘀咕咕着什么;孙娘子坐在香炉前,身边摆着许多零碎的大小盒子和瓶子,偶尔会挑一些粉末放进香炉里;还有人靠在柱子上喝酒,有两人点着灯在下棋,总之人人都是一派的自娱自乐。
武祯则用一把小匕首在切瓜,她的刀用得好,表皮洁白的玉瓜被她轻巧的削去了皮,切成一块块摆放在盘子里,最后推到了梅逐雨面前。
“你是就这么吃,还是待会儿拌了乳酪蜂蜜一起吃?”
“这样就可以。”
武祯一手撑在案几上,托着下巴瞧他,“不用拘束,我只是带你来看看我平时在这里做什么而已,也好让你知道,我没有像那些人说的一样乱来,我来妓馆一般就是听曲看舞而已。”
她说的大方,梅逐雨则点头,毫不犹豫,“我知道。”他是会看面相观气的,武祯气息纯粹眼神清正,没有丝毫浑浊,是个磊落光明之人。
“不用在意流言,那些都不可信。”梅逐雨道。
武祯:“这是我想对你说的。”得,多虑了,郎君确实不在意那些外头的胡说八道,亏她还以为郎君要生个小气吃个小醋什么的,谁知道郎君这么信任她又这么胸怀宽广。武祯认识的朋友中,也有成了亲的,她问了问,发现几乎人人都会和家中郎君或者娘子闹点小矛盾,因为双方总有些小误会小摩擦,口角几句很正常。
可是到了梅逐雨这里,武祯发现他们一直就没有过任何不快与口角。别说口角之争了,她这郎君就没对她说过一个不好。不管她怎么对待他,疏远也好亲近也好,他都安之若素的。见了她会欣喜,见不到她也不会主动来找,让她觉得自由的和婚前没什么两样。
武祯忽然觉得以郎君这心态,都能去修道了,如此定力克制,定然能有所成就。
确实是个厉害道士的梅郎君吃完了奴仆送来的饭食,就是之前武祯替他点的那些,味道很好,饶是梅逐雨不重口腹之欲,也觉得这等手艺长安城少有。
饭后,武祯与他闲聊几句,吃了些瓜果,天色就完全黑了下来。
有奴仆来点灯,本来此处的灯火已经不少,但十几位奴仆过来将角落无数盏小灯以及中间一盏会旋转的大灯全给点着了。除此之外,还有在水面上点的灯。这水不深,只有到小腿肚的高度,在岸边放的灯,会随着水流全都聚集在亭边,照的亭内亭外都明亮如昼。
远远的传来环佩叮响,一队身穿轻纱的舞者你推我搡的进来了,还有好几个手执乐器的娘子。
为首的娘子气质绝佳,穿一身绛紫罗裙,她坐下后,微笑着对武祯点了点头。舞者们就在亭子中央站好,随着那娘子的一声琵琶响,舞者们扭动起腰肢。
亭中微风徐徐,翩然舞动的娘子们水袖招摇,影子映在中间的大灯上,更显纤细窈窕,如同水中舒展的青荇,她们身上细细的铃儿轻响,随着轻飘的裙裾飞扬,如花如雾一般朦胧美丽。
琵琶娘子的琵琶也极为悦耳好听,几乎融入这夜与风中。武祯托着下巴,眯着眼听,手指点在几上的白玉盘壁,偶尔会发出一点点轻响,好像品咂出了些滋味。场上众人,不管先前在做什么,这会儿都细细听着曲,欣赏着舞,只有梅逐雨,他的目光依旧停留在武祯身上,没有分给其他任何人一毫。
这样轻软美丽的歌舞,并不能让这位冷静的道长坚如磐石的心动上一动,他依旧专心的在解自己的相思之苦。
曲罢,琵琶娘子叹息了一声,问众人道:“菀娘这新曲如何?”
崔九赞道:“很是不错啊,菀娘子技艺越发精湛了。”
众人都点头夸赞,但菀娘脸上并不见喜色,反倒带着忧愁,最后她看向武祯,“二娘子,你怎么看。”
武祯就摇摇头,“不行,有几个地方听着凝滞了些,你这回的曲子曲意与之前不同,但终究没能完全改变,落了个不上不下,粗粗听着还好,但细听还得琢磨。”
菀娘听她这么说,反倒眼睛一亮,身子不由前倾道:“不知道能不能请二娘子指点一番?”
当今推崇舞乐成风,就连皇帝陛下都沉迷此道,民间更是如此,而武祯这鉴赏功夫,乃是皇帝都肯定的,她自然也有些道行,但让她点评可以,亲自动手的机会很少。不过,武祯瞧瞧身边的郎君,今日是带着郎君来玩的,她弹奏两曲助助兴也无不可。
武祯起身,坐到了灯下。她不与其他乐者一样坐在软垫上,而是抱着菀娘递过去的琵琶,坐在了一张胡床上。她姿态不甚端庄,很是随意,垂首弹拨琵琶的模样,却令人移不开眼。
先前那一曲没能入梅逐雨的耳,这一曲,则让梅郎君那磐石之心下长出了一簇花儿。
第41章 第四十一章
武祯一手扶琵琶, 一手拨弦,披帛垂下挂在手肘,顺着她的动作微微晃动。明亮的灯盏照亮了她半张脸颊, 那肌肤蒙蒙生辉。舞者与乐者们都停下动作,围坐在四周仰望着她——她像是富丽堂皇的锦簇花团中, 那一朵最显眼的花。
武祯将菀娘这一曲稍作修改弹奏了一遍,不经意间抬头看到不远处郎君的目光,整个人一怔。她的郎君坐姿端正一丝不苟,面上没有什么表情,可那双眼睛, 好像盈满了辉光,专注的看着她, 就好像这世间所有人都不存在, 只有她一人。
心里一动,武祯忽然想,郎君这一双眼睛生得好, 平时只觉寻常,但偶尔灵光湛湛时, 很是摄人。
她本想一曲罢放下琵琶, 可这会儿又突然改变了主意, 手腕一动, 琵琶声再起。这一回, 她不只是弹奏琵琶, 口中还轻声唱了起来。
“郎年少, 玉树琼枝风流才貌,琼燕芳草,兰轩迢迢……”
“……不道神仙好,与君共偕老……”
梅逐雨听着一愣,耳下有些微红,但依旧眼神明亮的望着武祯。她不像刚才一样垂着眼睛自顾自的弹奏,而是时不时抬头与他对视,那目光流转间,简直令他心神颠倒,手中不由握紧,用以克制心绪。
时人歌舞多大胆奔放,武祯这一曲是个传唱颇广的曲子,名为《贺新郎》,武祯一开口,调子一起,众人就不由看向梅逐雨,挤眉弄眼的露出挪揄笑意。
‘祯姐这是调戏小姐夫呢?’
‘哟哟我都听不下去了祯姐怎么一边唱还一边往梅家大郎那边看,这不是故意惹人不好意思吗!’
‘没眼看,我怎么突然有点羡慕呢。’
用眼神互相传递了意思后,众人还嫌不够,等武祯一曲再唱完,好些个人同时咳嗽起来,还有人拍着掌叫好,“大郎听到没,你的面子大,祯姐平时可不轻易唱的,这会儿是特意给你唱的一曲呢。”
“唉唉,这么多人瞧着呢,武二娘你收敛一点!”还有人故意笑着打趣。
武祯放下琵琶回到梅逐雨身边,眼神瞟过一圈乐颠颠的家伙,手一指,“去,一人给我唱一曲,今天我都唱了,你们一个人都逃不掉。”
又有人笑:“那梅大郎君要不要唱?”
武祯挑眉:“当然不唱,我的郎君回家唱给我听,你们别想了。”她都不用想就知道,郎君肯定不会唱这种曲,带他来玩,可没想让他被人看笑话。
她这样护着,这里也没人不给她面子,当即说说笑笑的陆续就有人上去唱曲,当然有人唱得好有人唱的不好,但大家彼此熟悉,打趣说笑不断,人虽不多但十分热闹。
在一起玩了这么一回,梅逐雨与他们的关系又好了不少,武祯隔日歇在梅逐雨的宅子里,睡到日上三竿起来,与他说起自己认识的人。
“刑部的官员我认识的不多,但刑部尚书的儿子和侄子我都认识,以前也跟我一块儿玩,有几分面子,还有你们那个许侍郎我也认识,从前帮过他一个大忙,你要有什么麻烦可以去找他,我跟他打过招呼了……”
梅逐雨虽然不明白为什么武祯会以为他在刑部被人欺负,但她如此关切用心,他心中自然高兴,什么都顾不得,只眼神柔和的望着她,低声应着,不去拂她好意。
而武祯,她还是头一回这么对人周到细心的照顾着,有时候她自己想想都觉得奇怪,明明当初只是觉得无所谓多个郎君,可现在却是不自觉的护上了,怪不得交好的某位娘子打趣她说是被狐狸精迷住——武祯忽然抬手捧住梅逐雨的脸颊,凑近了看,纯男性的硬朗脸颊,寻常容貌,能说一个端正,但绝对称不上好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