崖儿皱起眉,“那你出来,没人盯你的梢么?”
阿傍说没有吧,“我原本想,就算被他们盯上也没什么,正好把他们的注意力转移到望江楼去。没想到您也在……”语速越说越慢,也越想越不对劲。仓惶四顾,林子里只有飒飒的风声,还有树顶投下的一簇又一簇光柱,乍看像牢房里林立的栅栏。
崖儿叹了口气,四大护法里,只有阿傍的智商忽上忽下。说他傻,精明起来比谁都精;说他机灵,聪明人一般摸不准他的路数,真是空长了一张漂亮脸蛋,除了赏心悦目,必要的时候就剩给人添堵了。
她退后半步,“牟尼神璧现在大食人手里,安排人手,务必夺回来。”
阿傍道是,“魑魅和魍魉中途已经往大食洲去了,请门主……”放心两个字还没说完,就见她腰上金银穗子拂弦般一闪,消失在了凄迷的夜色里。
***
“我做了一个梦。”枕边人耳语,嗓音里带着初醒时的沙哑。
他自然伸出手臂,如往常一样把她搂进怀里,“梦见了什么?”
“梦见我们在热海时的岁月,梦见家里人,还梦见后院里我常用的那架纺车。一晃这么多年了……”她轻声说,“我们离开热海这么多年了,在这里成家立业,也许还要在这里老死入土。”
每每说起以前的事,都仿佛前世今生般,总有无法摆脱的乡愁萦绕心头。他知道她不如意,抬手抚她光秃的后脑,吻她伤痕斑斓的额头,“小情,我一直觉得愧对你,是我害你背井离乡。”
怀里的人紧紧依偎他,脸颊贴在他滚烫的胸膛上,“别这么说,错不在你一人。离开热海,终究是好的,如果留在那里,我们一辈子都不能在一起。像现在这样,醒来就看见你,以前怎么敢奢望……”
头顶上的人长长叹息,人的命运就是如此,那么多的坎坷和不完整,谁也不是生来完美的。可是一千个人,有一千种处世态度。有的人安于现状苟且度日,有的人却宁愿打碎一切,把不完整拼凑出个完整来,即便那完整细看伤痕累累。
直到今日,他还是感念她曾经的一片情。他从来没想过,自己这样的人,还有机会遭遇爱情。然而有些东西,该来的时候呈万马奔腾之势,迎头把他撞了个趔趄。最初见到她,是在一场家宴上,她那么娴静美好,望向他时,眼眸纯净明亮。仁慈的人,对谁都没有偏见,不像那些流俗的愚夫乡妇,憋着笑,看猴子一样赏玩他。他尽量装得大方,反正二十多年来习以为常,他不在乎别人的目光。可是他从那双眼睛里看见自己的倒影,头一次那么清晰地,看清自己的粗蠢和矮小。一瞬心里的堡垒垮塌了,原来再多的赞誉,都抵不过实实在在的一句“侏儒”。
他的兄长,热海王府的世子,人头猪脑,资质平庸。可他四肢健全,坐享一切荣耀,他要迎娶身为花魁的她。她对未婚夫基本谈不上感情,必要的寒暄和笑脸,仅此而已,但同他在一起时,却有说不完的话。他们在精神上是契合的,他为她画画像,他听她低吟浅唱,春花秋月娓娓道来。不知过了多少个日子,有一天同席而坐,她捧住他的脸,吻了他的唇,叫他“卢郎”。
破空一击,击中心脏,他狼狈又慌张。然而不敢逃跑,怕她看见自己陀螺样迈不开的双腿,怕她热情消减,自己成为她茶余饭后的笑谈。他翕动嘴唇,想唤她一声“阿嫂”,她把细细的食指抵在他唇上,然后抚摸他的脸颊,叹息着:“如果你是他多好。如果你能同我并肩看落日多好。”
再后来,用以大婚的新房烧了,照恒也死了。他开始寻求完美的偏方,直到今天。
一切顺理成章,一切非同凡响,唯一遗憾的是计算失误,大火烧毁了她的容貌,连带那头如云的长发也不见了。不过没关系,这世上对他来说没有什么是不能补救的。她总是悲伤地问他:“我的脸成了这样,你还爱我么?”
他说爱,很爱。视线投向帽筒上的假发,浓烈妩媚,倾泻而下,曾经那也是别人的真发。
他安慰她:“只要找到神璧,你就会变得和以前一样美,我保证。”
那疤痕阡陌的嘴角漾起一个姑且能称之为笑的笑,她在幻想着自己换上那张脸后的辉煌,而他却萌生了一个念头,希望把她的整颗头都换了。
当不完美发生在自己身上时,大概一切都能变得情有可原。他的人生是缝缝补补的人生,她需索无度,依着她的喜好,他的身体换了一次又一次,如同换一件衣裳。她热爱的是他的这颗头颅,这张脸。他还记得第一次冒险,脑子里有残存的意识,半开半阖的眼睛看见她欣喜地捧起他的头颅,对他那具幼儿般的身体不屑一顾,甚至因为妨碍她通行,还踢了一脚……
他微笑,温柔地抚摸她疤痕虬结的后脑,“我们都在等,都在期待。只要找到合适的脸,就不用再吃那些肮脏的人肉了,从此安安静静变老。”
可她却并不赞同他的话,“风华正茂,为什么要变老?”
只要有了牟尼神璧,以它杀人无形的锋利,可以让一切天衣无缝。他们再也不怕耳后会留下难堪的蚯蚓线,不怕脖子上昭然若揭的接口。从别处夺来的部件都能合情合理成为他们自己的,什么都能换,为什么还要变老?
他含笑看她,一贯纵容的态度,“好,你说不老就不老。”
她埋在他胸口的笑,混合着狰狞的面目,有种讥讽的味道。再三回忆那天看见的那张脸,云浮第一美人的女儿,果然无可挑剔。不见倒还好,见了便心心念念,像女人看中了簪环华服,几乎一刻也等不及了,最好伸手就能够到。
她摇撼他,“卢郎,还要多久?”
他说用不了几天了,“等她把神璧送来,咱们就留下她,永远留下她。”
想想那光洁的脸孔,鲜嫩的肉体,两人俱是一阵激荡。
她纠缠上来,只要一欢喜,就爱做那事。缺乏了新鲜感,便吵着要他换身子。他在挥汗如雨的时候想,也确实到了该换的时候了。等到那一天,万象更新,一切回到原点,他要带着她离开这是非之地,找个世外桃源避世隐居。
不一样的头脑,想法也会不一样,那时她会赞同的,他终究更喜欢原来平静的日子。
***
崖儿开始考虑大隐于市的可行性。
胡不言不在,她带着朝颜回到城廓边上那间屋子。前后左右查看了一圈,没有任何异常,安心住了下来。
朝颜和撞羽是同时炼化的剑灵,就像双生子,即便隔得再远,也有彼此感知的能力。
八仙桌上燃着一支蜡烛,小小的灯火摇曳着,很有农家的气氛。崖儿坐在对面看着她,“怎么样?他们现在到了哪里?”
朝颜像个占卦的算命人,闭着两眼,眼皮底下的瞳仁因追踪往来如梭,不住惊叹着:“胡哥哥好快的脚程啊,过了两界山……啊呀,已经到大食洲了。”
崖儿放下心来,这胡不言要紧时候还是靠得住的。当初在方丈洲彼岸遇见他,他油嘴滑舌不安好心,她斩了他的尾巴,还狠狠揍了他一顿,那时没想到他能这样助她。现在外面世道多变,他云天高谊令人刮目,这朋友交得值得,真应了不打不相识了。
她站起身,在屋子里慢慢转了两圈,“如果进展顺利,明晚他们就能回来。”
朝颜嗯了声,小小的脸偎在臂弯里,透过窗户看外面的夜,嘟囔着:“真可惜,今天是端午,本来可以去看赛舟的,都怪那个神仙追来了。”
崖儿回身望,波月楼建得很高,从城边也能看见楼顶飞檐。无家可归,因为楼被占了,但也不能怪人家,是自己偷了他的藏书。
朝颜话又说回来,“胡哥哥告诉我,因为主人欠了风流债。”
崖儿呛了下,这个胡不言,大嘴叉子一张,喊得满世界都知道了。这种事终究是私事,连私情都算不上,提上裤子就做了了断,何必一再重提呢。于是语重心长告诉朝颜:“你还小,不能听胡不言乱说,他会教坏你的。他是狐狸精,眼里只有男女那点事,不懂得什么是大义。”
朝颜懵懂地点头,“那我们还去罗伽大池么?主人,你想枞言吗?反正现在被神仙追得到处躲,等这里的事办完,咱们就去大池找他吧!那个图册拿来用一用,让他带咱们找鲛宫。打开了宝藏,咱们躺在钱堆上睡觉,你说好不好?”
崖儿有点不知道如何作答了,藏灵子是从白狄大将身上提取的,原主的某些性情会保留下来。像朝颜的爱财,简直爱得一往情深,所以那白狄大将活着的时候,应该是个很贪的人吧!
不过说起枞言,倒确实很令她牵挂。他一去两个月,一点消息都没有。大鱼么,入了海便不再惦念陆上的事了,她还盼他有朝一日会回来,可惜大抵是不能了。
朝颜见她沉默,便撅了撅嘴不再说话。忍了半天,忽然又蹦出个问题来:“胡哥哥说,男人和女人睡了觉就会有宝宝。主人和神仙也睡了,你会不会生宝宝?”
此话一出,崖儿头皮一阵发麻。尴尬地替自己把了把脉,还好没有,否则万一不小心被他擒获,可就连美人计都使不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