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司命迈前一步,面色比他的皂衫更黑,嗓音里有山雨欲来的威逼,“别再作无谓的抗争了,既然已经找上门,就应当知道自己无路可退。把图册交出来,留你全尸。”
孔随风一听这话,喘气声都增大了不少,吭哧吭哧啐了声放屁,“交不交都是死,还交你个狗脚,当人傻子吧?”
一向有威仪的大司命被这凡人的出言不逊惹怒了,正欲出手擒拿,却听见被他护在身后的女子叫了声“仙君”。声音当然还是熟悉的声音,终于可以确定岳崖儿就是叶鲤无疑,但她接下来的话让人很无措,也让君上下不来台了。她说:“安澜,难道你忘了咱们之间的情义了?”
此话一出,小庙里顿时鸦雀无声。孔门主和手下的人很纳闷,究竟楼主什么时候和野人头头有了私情。紫府弟子集体僵化,不知道至高无上的师尊怎么会和一个偷书贼纠缠不清。
气氛很尴尬,紫府君沉默着,身板依旧挺拔,可袖子微微颤抖起来,大约压抑已久的怒火将要被引爆了,黑暗里的声音有穿云破石之感,一字一句满蓄风雷:“你我之间没有任何情义,把图册交出来,不要顾左右而言他。”
没有人知道他现在的心情,那种被愚弄的感觉简直令他狂躁。一场以偷盗为目标的邂逅,谈情实在太可笑了。他们之间的事,最好不要让任何人知道,彼此都别提起,狭路相逢后一切公事公办,谁让她技不如人!
面纱后的人小声啜泣起来,“也是,咱们江湖儿女聚散随缘,谈情就俗了。”哭完握拳摆出格斗架势,“不谈情,那就只好打架。图册在我怀里,有本事你来取。”
楼主的话充分说明这场仗非打不可了,生死门的汉子是可以为楼主抛头颅洒热血的真汉子,孔门主一声暴喝,带领手下攻向对手,胡不言化作一道烟,哧溜一声钻进了墙脚。
原本是可以逃之夭夭的,但他还是贴着墙,留下来听了会儿动静。
仙就是太死板了,在人间果真恪守九州那套规矩,这就给了他这种不怎么老实的妖以可趁之机。胡不言这回把压箱底的本事都拿了出来,他在老家时结交过一位驭鼠人,据说有的老鼠吃了人的指甲,能照着那人的模样幻化人形,其形似程度,连亲妈都分辨不出来。于是他跑遍了烟雨洲的大街小巷,从千千万万只老鼠中挑选出其中一只,喂它吃了崖儿的指甲。不知紫府君看见岳崖儿变成老鼠后会作何感想?老鼠也是血肉之躯,不是拿那些乱七八糟的东西随便使的障眼法,只要不走近,够糊弄一阵子的。当然不能交手,一交手就露馅儿了,一只老鼠还不够人家弹弹手指头的。所以他得趁乱跑,紫府君不会真的对凡人大开杀戒,但对妖,那可就不一定了。
果然没过多久,破庙里传出了大司命气急败坏的声音:“老鼠!是那只狐狸精干的好事!”
被点名的胡不言背上一凉,心里哀叹完了,他这回真在那些神仙面前露脸了。义气这种东西害人不浅啊,本来他过着无忧无虑的日子,却掺合进这团乱麻里。究竟图什么?难道真的图那半只烧鸡两个馒头么?
他晃晃脑袋,随风一摇,赤红的皮毛在月下流光四溢。跑动起来,得和岳崖儿碰头去了,也不知她救出苏画没有。这招调虎离山用得实在是太妙了,一切暗中进行,连生死门的人都蒙在鼓里。
紫府的人既然劫持了苏画,肯定会暗中监视客栈里的动向。只是他们没想到,画画儿看画儿,自己也成了画中人。扣押苏画的地方已经被崖儿摸清,所以说读书人真不适合跑江湖,遇上老奸巨猾的波月楼主,连紫府君都不够瞧。
胡不言跑得直甩舌头,赶到汇合的地点时,院子外奉命留守的四名紫府弟子已经被放倒了。胡不言哗了一声:“楼主手脚够麻利的!”
崖儿打开铁链救出了苏画,掺她出门来,边走边问:“城外的情况怎么样?紫府君发现没有?”
胡不言说:“我走的时候老鼠已经现形了,估摸用不了一炷香时间,紫府君就会赶回来。”说着盯上了苏画,这女人柳眉杏眼,长得可真好看。虽然比起崖儿来略显成熟,但风韵这种东西各花入各眼,有的人喜欢豆蔻少女,有的人喜欢半老徐娘,而他两者都喜欢。
胡不言往前蹭了两步,很热情地架住了苏画的胳膊,“苏门主,我有句话想对你说。”
胡不言是苏画来烟雨洲后才进波月楼的,她没见过他,但知道楼里有这么一只狐狸,是楼主的坐骑。兽形的时候可以不当人看,人形的时候还是要赏三分薄面的,于是她颔首,“请讲。”
胡不言腼腆地搅动手指,“苏门主你长得真好看。”
苏画本以为他有什么正经话要说,结果居然是这个。她翻了个白眼,“后生,我能当你妈了。”
胡不言眨了眨眼睛,“我三百多了,敢问门主芳龄?”
苏画完全不想搭理他,连正眼都不瞧他。崖儿蹙眉喊了声胡不言,“你要聊天也等先离开这里,万一紫府君现在赶回来,咱们谁也别想跑。”
胡不言这才回过神来,连应着对对对,摆尾现出了原形。
无论如何走出烟雨洲再说,一而再再而三地遭算计,就算人家是神仙也该发火了。唉,好好的仙君万一给逼疯,那是多大的罪过啊。和这始作俑者混在一起,将来不知道会不会遭天谴。
担心归担心,他还是背着她们在野外疾驰。走了得有半个时辰,才在一片不知名的草原上把她们放了下来。
苏画踉踉跄跄地,差不多就是滚下来的,坐在地上不住摇头,“这狐狸,实在太难骑了。”
没有缰绳,没有辔头,也没有脚蹬,这一路她僵直着身子,颠得骨头几乎散架,再不停下来,恐怕就要吐了。
崖儿倒一切如常,拔了塞子把水囊递给她,“师父受苦了,要不是代我来烟雨洲,也不会被他们抓起来。”
苏画摆了摆手,表示这些都不重要,“我听那些人说什么图册,楼主之前一去四五个月,就是为了这个?”
崖儿点头说是,“不过好像捅了篓子,债主来得比我想象的要快。”
苏画看着她,大概一时找不到适合的措辞,半晌叹了口气,“你的胆子也太大了,上琅嬛洞天偷书,明知道那里负责看守的是仙,你怎么也敢下手?”
崖儿苦笑了下,有些事不能告诉她,单从她偷书的举动来看,确实是不可思议。她低下头说:“那卷图册对我很重要,我怕它落进别人手里,所以先下手为强了。反正现在这件事做都做了,再后悔也晚了,还是商量一下怎么应付吧。”
旁听的胡不言觉得很棘手,“来势汹汹啊,肯定已经震动三界了。楼主,你到底偷了人家什么图,该不会是春宫图吧?要是看完了就还给人家吧,你没看见大司命那个样子,要吃人似的。我也替你试探了紫府君,看看他有没有可能对你网开一面,结果你猜人家怎么说?”
网开一面肯定是不可能的了,但她倒有兴趣听一听紫府君的态度,“怎么说?”
胡不言怜悯地看着她,“人家说‘你我之间没有任何情义’,让你把图还给他。”
她微怔了一下,但转瞬又失笑,“我和他确实没有什么情义可言,人家是仙,我隐姓埋名给他扫了几天屋子,能有什么情义?”
胡不言耸耸肩,发现这女人要不是口是心非,就是铁石心肠。不过照目前来看,后者的可能性更大一些,搅得蓬山大乱,她倒拍拍屁股走人了,紫府君的便宜是那么容易占的吗?除了追她还书以外,恐怕还得讨要一个说法。
神仙和凡人的爱恨纠葛,想起来就叫妖头大。胡不言又把注意力集中到了苏画身上,“苏门主,你属什么的?不会那么巧,正好属鸡吧?”
苏画定眼看着他,那眼神简直要活吞了他。在他还在考虑接下去该怎么搭讪时,匕首冷硬的锋芒压在了他脖子上,“如果你还想喘气,就离我远点儿。”
胡不言咽了口唾沫,发现波月楼里不管男人女人都不好惹。他颤着两指去捏那薄薄的刀刃,赔笑道:“都是自己人,苏门主太见外了。”
苏画收起匕首坐回原地,不再搭理他,转头问崖儿:“孔门主他们会不会有危险?”
崖儿说不会,“他们和这件事无关,紫府的人不会滥杀无辜,否则仙和魔就没分别了。”
苏画慢慢点头,“那他们扣押我,也只是做做样子,你其实不必冒这个险。”
照理说确实如此,但她的身份不同,不单是楼里元老,还是她师父。波月楼虽然只是个江湖门派,每行一事也都有讲究。下智者驭人,上智者驭心,那么多人关注着她的一举一动,如果不救苏画,那么自此人人都要自危了。
崖儿温吞一笑,“我还要师父为我主持大局呢,波月楼里的一切都托付师父,紫府那头追得紧,我得出门暂避风头。”
胡不言一听来劲了,“老板打算和我一起亡命天涯吗?”结果招来两记眼神杀,他顿时有些委屈,需要他的时候骑着他,不需要时要他安静做壁花,连嘴都不许他插。